明娘怨

一、浊世

崇祯十三年的夏天,豫东大地像是被扔进了熔炉。龟裂的田埂上,最后几株玉米秧子耷拉着叶子,叶子边缘卷得像老汉的烟袋锅,风一吹就簌簌掉渣。明娘蹲在井台边,把瓦罐底最后一点浑浊的泥水倒进豁了口的陶盆里,盆里泡着的野菜根立马浮起一层黄沫子。

"明嫂子,张大户家又被征了三石粮。"隔壁的王二婶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脚步踉跄地凑过来,"说是新皇登基要修宫殿,各家各户都得凑份子。可这地里......地里连草都长不出来了啊。"

明娘抬头看了眼日头,毒辣的光刺得她眯起眼。井台边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她的粗布裙摆贴在腿上,黏糊糊的全是汗。"知道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昨天夜里李老实咳了半宿,肺管子像是破风箱似的,"我家那口子,今早去河工上了。"

王二婶"哎呀"一声,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河工?听说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去年修堤,死了多少人......"

"不去咋办?"明娘低下头,用木棍搅动着盆里的野菜根,"县太爷说,去河工能抵半年赋税,还管饭。"她没说的是,李老实前天已经三天没吃东西,眼冒金星差点栽倒在自家门槛上。

日头爬到头顶时,明娘挎着半篮子野菜往家走。土路被晒得软绵绵的,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只脚。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头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愁苦的脸。

"听说了吗?城西头的老张家,闺女被刘师爷看上了,硬说他家欠了皇粮,要拿闺女抵账。"

"刘师爷算个啥?县太爷才是活阎王!上个月王家庄抗缴苛捐,直接被兵丁放火烧了屋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明娘加快脚步,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和李老实成亲三年,日子原本就紧巴,自从去年换了县太爷,赋税翻了三倍,各种名目层出不穷,家里的存粮早就见了底,如今只能靠挖野菜充饥。

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墙角那只老母鸡缩在窝里,连叫都懒得叫一声。明娘把野菜倒在石桌上,刚要去灶房生火,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兵丁的呼喝。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往门后躲。这些日子,兵丁上门要么是催粮,要么是抓壮丁,没一件好事。

"哐当"一声,院门被踹开了。三个穿着皂衣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是县太爷的贴身跟班,人称"王狗子"的王班头。他三角眼一斜,看见明娘,顿时露出一脸淫笑:"哟,这不是李老实家的吗?啧啧,真是越来越水灵了。"

明娘往后缩了缩,手紧紧攥着衣角:"你们......你们要干啥?"

"县太爷看上你了,"王狗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让你去县衙做个伴,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跟着李老实那穷鬼强?"

明娘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不去!我是有夫君的人!"

"夫君?"王狗子嗤笑一声,"那个病秧子?早就在河工上累死了!昨天尸体刚抬回来,你不知道?"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明娘头晕目眩。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墙上才稳住身子,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你......你说啥?"

"死了!"王狗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废话了,县太爷还等着呢!带走!"

两个兵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明娘的胳膊。明娘挣扎着,哭喊着:"放开我!我不去!我夫君死了,我要给他收尸......"

"收尸?"王狗子一脚踹在院墙上,"一个穷鬼的尸体,扔乱葬岗就不错了!识相点就乖乖跟我们走,不然有你好受的!"

明娘被强行拖出院子,她的哭喊声响彻整个村庄。村口的老人们见状,纷纷低下头不敢作声,只有王二婶抱着孩子,偷偷抹着眼泪。

被塞进马车的那一刻,明娘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自家那间破旧的茅草屋,在毒辣的日头下摇摇欲坠,像极了她此刻的心。

二、绝命

县衙的后宅,雕梁画栋,朱红的柱子上描着金线。与外面的赤地千里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饱满的果实,假山旁的池塘里,几条锦鲤悠闲地游来游去。

明娘被关在一间厢房里,屋里摆着梳妆台、拔步床,桌上还放着一碟精致的糕点。但她视若无睹,只是坐在床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李老实死了。那个总是憨厚地笑着,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给她的男人,就这么没了。她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夫人,尝尝这桂花糕吧,是刚从苏州运来的。"一个穿着青绿色丫鬟服的小姑娘端着茶盘走进来,怯生生地说。

明娘没理她。

小姑娘叹了口气,放下茶盘:"县太爷说了,只要您从了他,以后就是这县衙里的二奶奶,穿金戴银,再也不用受苦了。"

"我夫君呢?"明娘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小姑娘愣了一下:"李......李老实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乱葬岗了。"

明娘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接下来的三天,县太爷张剥皮每天都来。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油光满面,嘴里说着各种花言巧语,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黏在明娘身上。

"明娘啊,你就从了本官吧。"张剥皮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玉佩,"你看这日子,兵荒马乱的,跟着本官才有活路。"

明娘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别给脸不要脸!"张剥皮终于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拍桌子,"李老实一个穷鬼,死了就死了,你跟着他能有啥出息?本官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明娘缓缓转过身,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我夫君是被你们累死的,你们这些官,搜刮民脂民膏,草菅人命,迟早会遭报应的。"

"报应?"张剥皮哈哈大笑,"在这归德县,本官就是天!谁敢报应我?"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摸明娘的脸,"识相点,不然别怪本官不客气!"

明娘猛地后退,撞在梳妆台上,铜镜"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她捡起一块最大的镜片,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别过来!不然我死给你看!"

张剥皮没想到她这么刚烈,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好!好得很!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甩袖而去,临走前吩咐下人,"看好她!别让她寻短见,等她饿极了,自然会听话!"

从那天起,明娘被断了水和食物。她靠在墙角,感觉自己的力气一点点流失。窗外的石榴树、池塘里的锦鲤,在她眼里渐渐模糊。她想起和李老实刚成亲的时候,他用攒了半年的钱,给她买了一支银簪子,虽然样式简单,但她一直视若珍宝。后来日子苦了,她把银簪子当了换粮食,李老实为此懊恼了好几天,说一定要再给她买一支更好的。

可他再也没机会了。

第四天夜里,明娘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她挣扎着站起来,环顾这间华丽却冰冷的屋子。房梁很高,上面挂着精致的宫灯。她扯下自己的腰带,用力打了个结,然后踩在椅子上,把腰带挂在了房梁上。

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月光惨白,照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像蒙上了一层寒霜。

"老实哥,我来陪你了。"她轻声说,然后把脖子伸进了绳套里。

第二天一早,张剥皮哼着小曲,带着笑意走进厢房。他以为明娘肯定已经饿得受不了,会乖乖听话。可当他看到悬在房梁上的那抹白影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死......死了?"他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晦气!真晦气!"

他慌乱地叫来人,把明娘的尸体抬走,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乱葬岗,和李老实的尸体扔在了一起。

没有人敢为明娘收尸,也没有人敢说一句公道话。归德县的百姓们,只能在夜里偷偷抹泪,然后继续在张剥皮的压榨下,苟延残喘。

三、孤魂

明娘感觉自己飘了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乱葬岗的土坡上,衣衫破烂,头发凌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不远处,是李老实的尸体,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

她想去抱抱他,可手却径直穿了过去。

"老实哥......"她哽咽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阵风吹过,她的魂魄被卷了起来,飘向归德县城。她看见王二婶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给兵丁磕头,求他们不要抢走家里最后一点口粮;她看见村口的老槐树被砍了,说是要给县太爷做新的太师椅;她看见张剥皮在县衙里大摆宴席,山珍海味摆满了桌子,而窗外,是饿殍遍地。

她想呐喊,想质问,可她的声音穿不透阴阳的界限。她只能像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切,心如刀割。

日子一天天过去,归德县越来越荒凉。能逃的人都逃了,逃到别的省去,哪怕讨饭也比在这里强。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走不动路,只能在家里等死。

土地干裂得越来越厉害,连野菜都长不出来了。井里的水见了底,人们只能喝浑浊的泥水,很多人因此上吐下泻,却没钱医治。

而张剥皮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滋润。他借着修河工、赈灾的名义,层层盘剥,把搜刮来的钱财换成金银珠宝,藏在县衙的地窖里。他还娶了三房姨太太,每天在县衙里饮酒作乐,夜夜笙歌。

明娘的魂魄就在这县城里飘荡,白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张剥皮作威作福;晚上就回到乱葬岗,守着她和李老实的尸体。她看到野狗啃食他们的尸骨,看到雨水冲刷着他们的残骸,却无能为力。

有时候,她会飘到那些受苦的百姓家里。看到他们饿得奄奄一息,她想去扶一把,手却只能穿过他们的身体。看到他们在夜里偷偷哭泣,她想替他们擦去眼泪,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恨张剥皮,恨那些助纣为虐的官吏,更恨这个世道。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恶人却能逍遥法外?

这天夜里,明娘飘到县衙的屋顶上。下面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还有女人的笑声。她透过瓦片的缝隙往下看,张剥皮正搂着一个年轻女子喝酒,脸上满是油腻的笑容。

"大人,听说最近上面要派人下来视察?"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低声问。

张剥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怕什么?来的人还不是一样?只要送够了银子,什么都好说。"他呷了一口酒,"再说了,这归德县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能查出什么?老百姓都快死光了,谁还敢说话?"

明娘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真的没有人能治得了这个贪官吗?难道她和李老实,还有那些死去的百姓,就只能这样含冤而死吗?

她的魂魄在月光下颤抖着,一股悲愤涌上心头。突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了一些,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她知道,怨气支撑着她留在阳间,如果连这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她可能就真的要消失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张剥皮等人顿时安静下来,互相看了一眼。

"这么晚了,谁会来?"

四、钦差

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县衙门口。一个兵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大人,是......是钦差大人!"

张剥皮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推开怀里的女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快!快准备迎接!"

他带着手下匆匆忙忙跑到门口,只见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月光下。他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随从,腰间佩着一把长刀,神情警惕。

"下官张旺财,参见钦差大人。"张剥皮连忙跪下磕头,心里却在打鼓。这钦差来得太突然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钦差没有叫他起来,只是淡淡地说:"张大人,本官奉旨前来视察归德县灾情,还请带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剥皮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带路:"大人里面请,下官已经备好了薄酒......"

"不必了。"钦差打断他,"本官先看看灾情。"

张剥皮心里暗暗叫苦,这黑灯瞎火的,能看什么灾情?但他又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钦差一路走,一路看。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野狗在游荡。两旁的房屋大多破败不堪,有的甚至塌了一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张大人,这归德县的百姓,都去哪了?"钦差突然问。

张剥皮心里一紧,连忙解释:"回大人,最近天旱,百姓们都去外地逃荒了,等明年收成好了,自然会回来的。"

钦差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处破庙前,他停下脚步,里面传来微弱的呻吟声。他推开虚掩的庙门,只见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乞丐,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你们是这里的百姓?"钦差蹲下身,问一个还有点力气的老汉。

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只是点点头。

"为什么不去逃荒?"

"逃......逃不动了......"老汉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钦差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站起身,看向张剥皮:"张大人,这就是你说的逃荒?"

张剥皮额头冒汗,连忙说:"大人,这些都是实在走不动的......下官已经给他们发了粮食......"

"粮食?"钦差冷笑一声,"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张剥皮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回到县衙,钦差拒绝了张剥皮安排的华丽客房,只要了一间普通的屋子。张剥皮心里七上八下,知道这个钦差不好对付。

"师爷,你说这钦差到底是什么来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张剥皮连忙问旁边的刘师爷。

刘师爷捻着胡须,沉吟道:"看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气度,想必是京城里有后台的。而且他身边那个随从,眼神凌厉,步伐稳健,一看就是高手。"

"那怎么办?"张剥皮有些慌了,"要是被他查出什么......"

"大人放心,"刘师爷阴恻恻地笑了笑,"归德县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没人能作证。只要我们把他伺候好了,再送点好处,他未必会深究。"

第二天一早,张剥皮就带着一箱金银珠宝和几个美女,来到钦差的房门前。

"钦差大人,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张剥皮满脸堆笑。

钦差打开箱子,里面的金银珠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看都没看,就合上了箱子:"张大人,本官奉旨办事,不是来收礼的。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张剥皮的笑容僵在脸上:"大人,这......"

"还有这些女子,"钦差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几个美女,"也请带回。"

张剥皮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又气又急。他没想到这个钦差竟然油盐不进。

回到房间,他把箱子一脚踢翻,金银珠宝散落一地:"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只能用硬的了!"

刘师爷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

"找几个高手,今晚就动手!"张剥皮恶狠狠地说,"只要他死了,就没人能查了!"

刘师爷点点头:"大人英明。城西的黑风寨有几个亡命之徒,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干。我这就去安排。"

夜幕降临,县衙里静悄悄的。钦差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正坐在桌前,看着归德县的地图,眉头紧锁。他身边的随从,也就是御前侍卫赵虎,正警惕地守在门口。

突然,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翻墙而入,悄无声息地靠近钦差的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