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霖6

第六章

尹颂恩确实没想到。在她印象里，苏母永远是那个穿着高定套装，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在谈判桌上挥斥方遒的商界女强人。她想象不出那双签署过无数千万级合同的手，拿起菜刀、掂动炒锅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此刻，苏母就系着一条从出租屋简陋厨房里翻出来的、略显朴素的格子围裙，动作熟练地在灶台前忙碌。

焯水、撇沫、下料、调味……一套流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那专注的神情，竟与她审阅文件时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宇间的凌厉被一种奇异的柔和所取代。

当那碗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缀着几点翠绿葱花的莲藕排骨汤被端到苏霖面前时，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小的客厅。

那是记忆深处最熟悉、最温暖的味道，是无论走过多少地方、尝过多少珍馐都无法替代的家的信号。

苏霖低着头，看着碗里炖得软糯的莲藕和酥烂的排骨，眼眶毫无征兆地就红了。

他拿起勺子，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炸开，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三年了……从他和家里闹翻，倔强地搬出那个富丽堂皇却让他感到窒息的家，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喝过妈妈亲手煲的汤了。

这三年，他吃过苦，受过累，为了所谓的爱情和自由，他咬牙硬撑，告诉自己绝不回头，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不在乎。可这一口温热的汤，像一把钥匙，轻易就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情感闸门。

那些隐藏的委屈、生产的痛苦、濒死的恐惧、以及对父母深埋的思念，混杂着这熟悉的味道，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一滴滚烫的眼泪猝不及防地砸进了汤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试图低头掩饰，但压抑不住的哽咽声还是从喉咙里漏了出来。

他这一哭，桌子上的另外三个人瞬间都紧张起来。

尹颂恩第一个放下筷子，几乎是立刻倾身过去，一只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声音充满了担忧和急切，“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她生怕是这次生产留下的后遗症让他不适。

苏母也愣住了，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儿子消瘦的肩膀因哭泣而轻轻耸动，她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是汤的味道不对了吗？还是他……还在怨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和慌乱掠过她精明的眼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最终只是放下了筷子，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

就连一向沉稳的苏父，也放下了手中的汤匙，眉头微蹙，目光紧紧锁定在苏霖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没……没事……”苏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让家人担心了，他努力想平复情绪，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却越抹越多。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母亲，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就是……好久没喝到了……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句话像是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苏母心中最后一道冰墙。

苏母的眼圈也迅速红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而是重新拿起汤勺，又舀了一大块炖得极烂的排骨和几块粉糯的莲藕，稳稳地放进苏霖的碗里，语气竭力维持着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好喝就多喝点，锅里还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霖苍白的脸和尹颂恩担忧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以后……想喝了，就打电话，妈妈来给你做。”

这句“妈妈来给你做”，让苏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尹颂恩看着这一幕，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鼻尖也跟着发酸。她悄悄抽了张纸巾，塞到苏霖手里，然后默默地给他布菜，又给苏父苏母添了汤。

这顿饭的后半程，是在一种安静却不再尴尬的氛围中进行的。

临走时，苏母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看被尹颂恩小心环抱的苏霖，又看了看这个虽然狭小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家，终于对尹颂恩说了一句，“辛苦你……照顾好他，也……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都可以打电话。”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热情的拥抱，但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代表着一种正式的、迟来的认可与和解。

门轻轻关上。

苏霖靠在尹颂恩身上，望着门口的方向，许久，才轻轻地说，“妈妈的汤……真好喝。”

尹颂恩环住他依旧单薄的身体，将脸贴在他微凉的颈侧，柔声回应，“嗯，以后经常请妈来做给你喝。”

万家灯火中，这一盏或许不算最明亮，却终于找回了缺失已久的、名为“家”的完整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