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秋深尺素
朔风城的秋意已浓，寒风卷着枯叶，打在冰冷的城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又冷了几分，呵气成霜。
萧知珩刚从城头巡视下来，甲胄外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指尖冻得有些发僵。署衙内炭火不足，显得有些清冷。他搓了搓手，正准备处理桌上那堆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文书，亲卫队长却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略显急切的神色。
“将军，”亲卫队长压低声音，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那油布边缘已被磨损，显然历经了长途跋涉，“京中来物，走的是……沈将军的秘密渠道，刚送到。”
萧知珩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立刻认出了那种特殊的包裹手法和油布上不起眼的标记是沈家的秘密信使！
他强压下瞬间涌起的激动，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接过那尚且带着室外寒气的包裹，触手微沉：“知道了，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亲卫队长躬身退下，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房门一关，萧知珩所有的镇定顷刻瓦解。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扯开那层层包裹的油布，动作因为急切甚至显得有些粗鲁。
油布包裹之中，静静躺着一个稍显厚实的信封，而信封之下，则是几件叠放得一丝不苟的柔软衣物。他略一迟疑，伸手取过最上面的那件——是一件玄色的内衬夹袄。细密匀称的针脚映入眼帘，领口与袖口处皆精心絮满了厚实的棉花，触手之间，柔软且温暖，仿佛能驱散所有的寒意。更令他心头一颤的是，那夹袄上竟隐约残留着一缕极淡的馨香，熟悉得让他心神恍惚，宛如久别重逢的梦境般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他的指尖在那柔软的布料上摩挲了片刻，喉结滚动，才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封信。
信封上是沈清宴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夫君知珩亲启”。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笺。厚厚一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信纸似乎是她平日惯用的那种带着淡淡花香的笺纸，然而此刻飘散出的，却只有一路风尘的气息。
目光贪婪地落在第一行字上：
“夫君如晤：
京中秋深，寒露渐重，不知北境风霜几何？衣帛可暖？餐食可妥？……”
开篇依旧是寻常的问候，字里行间却透着无法掩饰的牵挂。她絮絮地说着京中的琐事：母亲身体稍安，只是依旧时常垂泪；父亲虽担忧，却也开始着手暗中调动王府资源，设法筹措军需；府中一切安好，让他勿念……
她的笔触努力保持着平静，但萧知珩却能从那些看似平淡的字句里，读出她深夜独坐灯下的担忧，读出她听闻边关噩耗时的惊惶，读出她强自支撑的疲惫。
信至中段，笔迹微微一顿，墨迹似乎也深了些许：
“……近日得闻北境战事胶着，朔风城被困，妾心如火焚，日夜难安。恨不能身生双翼，飞至君侧，虽不能执戈杀敌，亦可为君缝衣疗伤，煮粥奉羹……”
他看到这里，仿佛能看见她写下这些字时，眼眶泛红却倔强不让泪水滴落纸面的模样。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酸又胀。
接着，她的笔调忽然一转，变得格外清晰有力：
“然，妾深知夫君非池中之物，困顿乃腾飞之机，凶险为磨砺之石。太子之谋，不过萤火，岂能掩皓月之辉？夫君身负陛下重托，手握三军性命，关乎北境存亡，定能临危不乱，化险为夷。”
“妾在京中，一切皆好，勿以为念。唯愿夫君保重自身，善加餐饭，寒添衣，夜早眠。军中诸事，多仰仗沈二叔及诸位将军，夫君虽需统筹全局，亦不必事事躬亲，徒耗心神……”
她甚至还在信末，用工整的小楷，抄录了几条她从父亲和沈家旧部那里打听来的、关于北境冬季作战需注意的事项以及几种防治冻伤的土方，细致入微。
信的最后，她写道：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家中一切有我，勿念。唯盼早日荡平寇虏，克复失土，妾当扫榻烹茶，静候凯旋。”
“临书仓促，词不尽思。万望珍重，珍重。”
“妻，清宴，顿首。”
没有缠绵悱恻的柔情，也没有声泪俱下的倾诉，有的只是那份内敛的牵挂、无条件的信任、坚定不移的支持，以及脚踏实地的提醒。就像她在他出征前的那一夜，将所有的温存与忧虑，都悄然掩藏在冷静的外表和坚韧的内心之中，如同静水流深，无声却有力。
萧知珩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她的温度，透过指尖，一点点熨帖着他这些时日以来被战火、寒冷、疲惫和压力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心。
他仿佛能看到她在京都的秋夜里，就着孤灯，一字一句写下这封信时的情景。那枚她求来的上上签，是否就放在她的案头？
良久，他缓缓将信纸按在胸口，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如此就能汲取到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温暖和力量。
再睁开眼时，所有的疲惫和脆弱已被深深掩藏，只剩下更加沉静的坚定。
他将信纸仔细地按照原折痕叠好，重新放入信封，连同那件柔软的夹袄一起，贴身收在了胸前的甲胄内衬里，紧贴着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和那只小小的平安符。
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却让他觉得头脑格外清醒。他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繁华却同样暗流涌动的京都城。
清宴，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等我。
他关上窗，转身回到书案前。案上的军务文书似乎不再那般令人窒息。他提起笔，沾了墨，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朔风城还在，他还在。这场仗，远未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