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御花园赏花宴

初春的御花园,梅香馥郁,红白交织的花海如梦似幻。然而,今日这片清雅之地却暗流涌动。贤妃娘娘设宴赏梅,京中适龄贵女及宗亲命妇齐聚于此,人人皆知,这实则是为东宫遴选太子妃的初场。

巳时三刻,各位夫人小姐们乘着香车宝马,陆续抵达宫门,在内侍宫女的引导下,袅袅婷婷步入梅林。环佩叮咚,衣香鬓影,与冷冽梅香交织,形成一种奇异而紧张的氛围。

暖亭内,贤妃身着绛紫色缠枝牡丹宫装,头戴赤金点翠凤钗,仪态万方地端坐主位,含笑接受着众人的朝拜。

“臣妇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臣女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问安声此起彼伏,或柔婉,或清脆。

贤妃笑容和煦,声音温润悦耳:“都快快请起。今日难得春光好,梅花盛放,本宫便想着请诸位进宫来说说话,一同赏玩,也松快松快。不必拘礼,都坐吧。”她抬手示意,姿态优雅。

“谢娘娘恩典。”众人依序落座,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飘向贤妃,以及她身边空着的、那几个备受瞩目的位置。

平宁王妃携沈清宴坐在了一处视野开阔又不过分惹眼的位置。王妃与相邻的几位老郡王妃寒暄着:“李王妃近日气色愈发好了。”“张郡王妃这簪子是内府新出的样式吧?真是精巧。”

沈清宴安静地坐在一旁,微微垂眸,听着长辈们的谈话,并不多言。她能感受到无数或明或暗的视线掠过自己,但她只是端起宫娥奉上的香茗,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从容。

稍作寒暄后,贤妃便开始了今日的重头戏。她目光慈和地扫视全场,最终落在一位身着绯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明艳少女身上。

“这位瞧着面生又眼熟,可是永昌侯家的三姑娘?”贤妃笑吟吟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全场安静下来。

永昌侯夫人连忙起身,笑着应道:“回娘娘的话,正是小女敏仪。敏仪,快给娘娘行礼。”

赵敏仪落落大方地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臣女赵敏仪,参见贤妃娘娘,娘娘万福。”

“快免礼。”贤妃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流露出赞赏,“真是好模样,这通身的气派,看着就叫人心里欢喜。今年多大了?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赵敏仪微微垂首,答得滴水不漏:“回娘娘,臣女今年十六了。平日在家随母亲学习理家之事,闲时读些诗词,偶尔也抚琴作画,只是资质愚钝,未曾精进,让娘娘见笑了。”

贤妃满意地点头,对永昌侯夫人道:“侯夫人真是好教养。女儿家就该如此,既知晓持家之道,又懂得风雅情趣,这才是真正的闺秀风范。”她这话,既是夸赞,也似在定下调子。

接着,她又将目光转向一位身着湖蓝色绣缠枝玉兰锦缎衣裙、气质更显清丽文静的少女:“若本宫没记错,这是林太傅家的千金吧?闺名是叫……静姝?”

林夫人忙携女起身。林静姝仪态温婉,行礼拜见,声音轻柔似春风:“臣女林静姝,参见娘娘。”

“好名字,人如其名。”贤妃笑容更深,“林太傅学问渊博,家风清正,教出的女儿定然也是极好的。静姝平日喜欢读什么书?”

林静姝轻声细语地回答:“臣女不敢与父亲学识相比,只是偶尔翻阅《女则》、《女训》,时时自省,也读些《诗经》、《楚辞》,感受先人情致。”

“嗯,知书达理,性情温婉,好。”贤妃颔首,转而看似随意地问林夫人,“听闻静姝的女红也是极出色的?尤其是苏绣?”

林夫人谦逊道:“娘娘过奖了,小女只是性子静,耐得住坐下来绣几针,当不得‘出色’二字。”

“过谦了。女儿家的女红最是能看出心性和耐性,静姝这般沉稳,绣工定然是好的。”贤妃笑道,目光中充满考量。

她的考察并未停止,又看向一位身着鹅黄色云雁细锦衣、年纪稍小、眉眼间带着几分活泼灵动的少女:“哟,这不是黄尚书家的小丫头吗?上回见你还是个小不点,跟着你母亲入宫,躲在后面不敢说话,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闺名是叫……灵薇?”

黄灵薇没想到贤妃还记得自己,顿时红了脸,有些紧张地起身行礼:“臣……臣女黄灵薇,参见娘娘。娘娘竟还记得臣女……”

贤妃被她的窘态逗笑,语气格外宽容:“自然记得。你这丫头,性子还像小时候那般跳脱吗?可还喜欢放纸鸢、扑蝴蝶?”

黄灵薇老实点头:“有时……有时还玩的。”她母亲在一旁紧张得直捏帕子。

贤妃却哈哈一笑:“活泼些好,天真烂漫,瞧着就让人高兴。宫里规矩虽多,但有个活泼的可人儿,也能添不少生气。”这话似是宽容,也似暗示了她仍需学习规矩。

贤妃的神情温和,仿佛只是寻常的闲话家常。她一一与那些身份显赫、声名远扬的贵女及其母亲攀谈起来。问出的问题看似漫不经心,却巧妙地触及诸多方面——年龄、家教、爱好、才艺,再到读书心得、琴棋书画的造诣、女红技艺,甚至性格品行,以及对治理家事、侍奉长辈的态度。她轻描淡写地抛出一问:“倘若家中长辈深夜忽感不适,身为晚辈该如何应对?又该如何调度下人以确保周全?”这个问题令在场众人微微一怔,随即陷入沉思。她的每一次颔首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认可,每一个赞许的眼神都如春风拂面,无论是“回答得体贴入微”还是“心思细腻且缜密”,都能让人如沐甘霖,同时引发旁观者低声的议论和羡慕的目光。这些细碎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在偌大的厅堂中悄然蔓延开来,无形间将贤妃的气度衬托得愈发雍容不凡。

就在贤妃与承恩公夫人说话,问及她家小姐是否擅长调理羹汤时,园口忽然传来内侍清晰的通报声:“太子殿下到!”

霎时间,满园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交谈、笑声、甚至丝竹声都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各种复杂情绪投向梅林入口。

只见太子萧承煜穿着一身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常服,并未着太子冠服,更显得身形清瘦,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他步履沉稳,却隐隐带着一种与这春日暖阳格格不入的冷寂之气,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暖亭。

他于亭外站定,向贤妃拱手行礼,声音平稳得近乎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儿臣给贤妃娘娘请安。听闻娘娘在此设宴赏梅,儿臣刚从书房出来,路过此地,特来问安。未曾想娘娘有客在此,惊扰诸位,是儿臣唐突了。”

贤妃似乎早已料到,脸上立刻堆起更加亲切的笑容,连忙虚抬手臂:“太子殿下快快免礼。不过是借着花开得好,请诸位夫人小姐们进来松散松散,说说话罢了。何来惊扰之说?殿下既然来了,正是巧了,不妨一同赏看一番?今年的梅花开得极好呢。”她语气热情,努力营造轻松氛围。

萧承煜并未抬头看那满园繁花,依旧垂着眼帘,语气疏离而恭顺:“多谢娘娘美意。只是儿臣尚有父皇布置的功课未完成,不敢懈怠,不便久留。只是路过问安,岂敢耽搁娘娘与诸位雅兴。”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全然是一副勤勉恭谨的模样。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准备再次告退的瞬间,他的目光,仿佛极其自然地、随着贤妃“殿下既来了,也看看今年这花开得如何”的话语,缓缓抬起,扫过满园神色各异的众人。

那目光冰冷、沉滞,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它缓慢地移动,掠过一张张或娇羞垂首、或紧张偷觑、或强作镇定的美丽面庞,最终,精准地、毫无预兆地落在了那片湖蓝色的身影上,沈清宴所在的方向。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看着那个方向,看着那个垂眸敛目、仿佛置身事外的女子,时间似乎停顿了一息。

然后,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勾了一下,形成一个短暂而模糊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似笑非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对着她,也或许是对着这整个场面。

他没有说一个字。但那瞬间的凝视和那个模糊的笑意,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和压迫感。

随即,那目光便漠然地移开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他再次向贤妃躬身:“儿臣先告退了……”

贤妃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仍维持着体面:“殿下勤于功课是好事,既如此,本宫也不便多留了。快去罢。”

“是。”萧承煜应了一声,转身,依旧迈着那沉稳而略显僵硬的步伐,沿着来路离去,月白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嶙峋的梅枝之后。

从他来到他离开,不过短短片刻,却像一场无声的冰雹,砸碎了所有精心营造的欢愉假象。

太子离去后,园内陷入一种更长久的、尴尬的寂静。丝竹声迟迟未再响起。许多贵女脸色发白,方才的期待和兴奋被太子的冰冷和阴郁冲刷得所剩无几。那短暂的一瞥,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厌弃,让她们清晰地感受到了东宫的沉重与冰冷。

贤妃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笑着对众人道:“太子殿下勤勉,是社稷之福。咱们不必拘束,继续赏花。来人,换些欢快些的曲子。”

音乐再次响起,却仿佛失去了灵魂。夫人小姐们重新开始交谈,声音却低了许多,笑容也勉强了许多。贤妃依旧试图活跃气氛,但考察的兴致明显淡了,更多是与几位王妃夫人说着闲话。

平宁王妃轻轻拍了拍沈清宴的手背,低声道:“清宴,无事吧?”

沈清宴抬起头,脸色依旧平静,甚至回以一个极淡的微笑:“母妃放心,我没事。”她端起已然微凉的茶,又轻轻放下。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沈清宴便依着与萧知珩的约定,寻了个“忽感有些头痛,恐扫了娘娘雅兴”的由头,向贤妃告退。

贤妃此刻也无心多留,关切了几句“定是吹了风,回去好生歇着,请个太医瞧瞧”,便爽快地允了。

沈清宴随着平宁王妃,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走出了这片依旧飘香、却已令人窒息的梅林。

直到走出宫门,感受到外面自由而冷冽的空气,坐进自家温暖的马车,沈清宴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下来,轻轻吁出了一口绵长的气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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