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思王
在商朝“九世之乱”的历史序幕中,外壬是一位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君主。他在甲骨文卜辞中被记作“卜壬”,“卜”字或与他继位前参与王室占卜事务有关,而其本名“发”,则在《史记》等传世文献中留有记载。从家族谱系来看,外壬的身份极具正统性——他是商王太戊的儿子、仲丁的弟弟,自出生起便拥有王室直系血脉赋予的潜在继承权。但这份“潜在”要转化为“实际”,却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权力角逐。
公元前1340年(按仲丁在位九年推算),仲丁去世,由于生前未明确立储,商朝的王位继承瞬间陷入真空。当时的竞争者主要有两类:一是仲丁的儿子们,虽年幼但有“父死子继”的传统支撑;二是以外部为代表的仲丁弟弟们,他们成年已久,在仲丁统治时期或参与朝政、或镇守封地,已积累了可观的势力。其中,外壬的优势尤为明显——他在仲丁迁都嚣地时,负责统筹民力调配与物资运输,借此拉拢了一批管理民政与后勤的官员;同时,他与都城嚣的部分军队将领关系密切,掌握了一定的军事力量。
面对其他兄弟的竞争,外壬采取了“软硬兼施”的策略。对支持自己的贵族与官员,他承诺继位后给予封地与爵位;对持观望态度的势力,他通过赠送青铜礼器、奴隶等贵重物品进行拉拢;对明确反对自己的弟弟(如稍后争夺王位的河亶甲),他则凭借军事优势进行压制,迫使对方暂时退让。最终,外壬在新都嚣的宗庙中举行了继位仪式,正式成为商朝第十一任君主,后世追谥其为“商思王”——“思”在谥号中暗含“追悔、忧虑”之意,隐约暗示了他统治时期的困境与争议。
然而,外壬的继位方式从根源上破坏了商朝的继承秩序。在此之前,商朝虽存在“父死子继”与“兄终弟及”两种模式,但多遵循“先子后弟”“长幼有序”的潜规则,且需经过贵族会议的认可。而外壬的继位,本质上是“以势力定胜负”,既未优先考虑仲丁的子嗣,也未完全遵循“长幼”顺序,这就为后续其他王族成员以“武力争夺王位”提供了先例。正如《史记·殷本纪》中“帝仲丁崩,弟外壬立,是为帝外壬”的简短记载背后,潜藏着商朝继承制度崩塌的危机,这场危机将在后续百年间演变为“九世之乱”,彻底动摇商朝的统治根基。
外壬继位后,首要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稳定因权力争夺而动荡的政局。当时,反对他的王族势力仍未平息——弟弟河亶甲在东南封地积蓄力量,暗中联络不满外壬的贵族;仲丁的部分旧臣也对这位“非顺位”继位的君主心存疑虑,朝堂内部暗流涌动。为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外壬选择了“妥协”策略:一方面,他承认河亶甲对东南封地的实际控制权,允许其在封地内拥有独立的税收与军事权力;另一方面,他对仲丁的子嗣予以优待,将王室控制的部分农田与奴隶分封给他们,以安抚仲丁旧部。
这种妥协在短期内缓解了内部矛盾,新都嚣的秩序逐渐恢复,但从长远来看,却为商朝的统治埋下了更大的隐患。首先,它打破了“王室集权”的传统——此前,商王对地方封地拥有绝对控制权,诸侯与王族封地的税收、军队均需服从王室调配,而外壬的妥协让河亶甲等势力成为“半独立”的割据力量,后续君主再想收回权力难如登天。其次,它加剧了继承制度的混乱——外壬通过“妥协”获得王位,让其他王族成员意识到“只要有势力,就能争夺王位”,此后每一次君主更替,都可能引发一场血腥的权力斗争。
继承秩序的崩塌很快传导至政治、军事与经济层面。政治上,贵族们开始“选边站队”,不再绝对忠于王室,而是依附于有实力的王族成员,朝堂逐渐形成多个派系,政令难以统一;军事上,王室直接控制的军队规模不断缩减,部分军队将领倒向地方割据势力,导致商朝应对外部威胁的能力大幅下降;经济上,地方封地对王室的贡赋日益减少,河亶甲等势力甚至截留本该上缴王室的粮食与财物,使得王室财政陷入困境,难以支撑都城建设与军队维护。
更严重的是,诸侯们敏锐地察觉到商王室的衰落。此前,商朝在太戊、仲丁时期,凭借强大的国力与权威,诸侯们需按时朝贡、出兵助战;而外壬统治时期,王室内部自乱阵脚,对诸侯的管控力急剧减弱,部分诸侯开始以“天灾”“内乱”为由拖延或拒绝朝贡,甚至与周边部落结盟,隐隐有脱离商王室控制的趋势。这种“诸侯离心”的现象,进一步削弱了商朝的政治威望,形成“王室内乱—诸侯离心—国力衰退”的恶性循环,商朝从此彻底告别“太戊中兴”的辉煌,步入“中衰”的轨道。
关于外壬的在位年限,史料记载存在差异:《竹书纪年》称其“在位十五年”,而部分后世文献(如《通志·三王纪》)则记载为“在位十年”。现代史学研究结合甲骨文卜辞中“外壬年祀”的记录,倾向于“十五年说”——卜辞中提及外壬时期的祭祀活动延续至“十五年”,且有“外壬十五祀,作册般铭”的记载,佐证了其在位时间较长。公元前1325年(按在位十五年推算),外壬因病去世,由于他生前未能解决继承制度的根本问题,其去世后,河亶甲立即发动军事行动,夺取王位,商朝的内乱进一步升级。此外,由于外壬统治时期王室衰落,丧葬规格远不及前代君主,其葬地也未留下明确记载,至今仍是考古学界未解之谜。
外壬继位初期,除了内部的继承危机,外部的诸侯叛乱也接踵而至。其中,姺国与邳国的叛乱最为严重,这两个与商王室渊源深厚的侯国,公然举起反旗,成为压垮外壬统治的又一根稻草。
先看姺国。姺国的国民是有莘氏的后裔,而有莘氏与商朝的关系可追溯至商汤时期——商汤曾娶有莘氏之女为妃,有莘氏的贤臣伊尹(一说伊尹是有莘氏的奴隶)更是辅佐商汤灭夏建商的开国功臣。因此,自商朝建立以来,有莘氏一直是商王室最核心的盟友,姺国作为有莘氏的封地,也长期享有商王室的优待:不仅拥有较大的自治权,还能获得王室赏赐的青铜、奴隶与农田。在太戊、仲丁时期,姺国始终忠诚于商王室,按时朝贡,甚至在仲丁抵御蓝夷入侵时出兵相助。
但到了外壬统治时期,姺国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一方面,商王室的衰落让姺国失去了依附的底气——此前,姺国依靠王室的权威,在周边部落中保持优势地位;而外壬时期,王室内乱不断,已无力为姺国提供保护,姺国为求自保,开始寻求独立发展的可能。另一方面,姺国在长期的发展中,势力逐渐壮大,其封地涵盖今山东曹县至河南商丘一带,土地肥沃、人口众多,具备了与商王室抗衡的实力。当外壬因内部矛盾焦头烂额时,姺国国君认为时机成熟,便以“外壬继位非法”为由,宣布不再向商王室缴纳贡赋,正式发动叛乱。
再看邳国。邳国的渊源比姺国更为久远,其先祖是夏朝的车正奚仲——奚仲是夏禹时期的重臣,因发明马车、主持交通建设而深受夏禹信任,被封于邳地(今江苏邳州一带)。夏朝末年,邳国转而依附商汤,其首领仲虺(奚仲的后代)曾担任商汤的左相,辅佐商汤制定灭夏战略,是商朝的开国元勋之一。因此,邳国在商朝前期地位极高,享有“世卿世禄”的特权,其国君可直接参与商朝的朝政决策,且拥有一支独立的军队。在太戊中兴时期,邳国积极配合王室的政策,推广农耕技术,参与边境防御,是商王室在东方的重要屏障。
邳国的叛乱,同样源于对商王室衰落的判断。外壬继位后,商朝的政治混乱与军事削弱,让邳国国君意识到“依附王室已无利可图”。当时,邳国的势力范围已扩展至淮河中下游地区,控制了重要的水上贸易通道,经济实力雄厚;同时,邳国与东南方的夷族部落建立了联系,获得了外部支持。在姺国叛乱后,邳国国君认为“商王室无力镇压两线叛乱”,便迅速响应姺国,宣布叛乱——不仅停止朝贡,还出兵攻占了商朝在东方的两个据点,掠夺了大量粮食与物资。
姺、邳两国的叛乱,对处于内忧中的商朝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外壬曾试图组织军队镇压,但此时的商朝军队已因内部动荡而战斗力锐减:部分军队被河亶甲等势力控制,不愿服从王室调遣;剩余的王室军队缺乏粮草与装备,士兵士气低落。多次镇压行动均以失败告终,甚至有将领在战场上倒戈,投靠姺、邳两国。外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朝堂上,官员们或沉默不语,或建议“迁都避祸”;都城内,百姓因战乱与赋税加重而怨声载道;边境上,姺、邳两国的军队仍在不断推进,威胁新都嚣的安全。
就在外壬束手无策、商朝濒临崩溃之际,一个名为“大彭国”的诸侯国挺身而出,出兵帮助商朝平定了姺、邳两国的叛乱,为外壬统治赢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
大彭国的历史可追溯至尧舜时期,其先祖是上古部落首领彭祖。据《国语·郑语》记载,彭祖是“祝融之后”,因擅长养生、治水而闻名,在尧舜时期被封于彭地(今江苏徐州一带)。夏朝时期,大彭国已发展为东方的强国,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与广阔的封地,是夏朝在东方的重要属国。商朝建立后,大彭国选择归附商王室,凭借悠久的历史与雄厚的实力,成为商朝“外服”诸侯中的核心力量——其国君不仅享有“不向王室缴纳贡赋”的特权,还被商王任命为“东方诸侯之长”,负责协调东方诸侯与王室的关系。
大彭国之所以愿意出兵援救商朝,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唇亡齿寒”的战略考量——大彭国与姺、邳两国相邻,若姺、邳叛乱成功,脱离商王室控制,必然会向外扩张,威胁大彭国的安全;而帮助商王室平定叛乱,既能削弱姺、邳两国的势力,又能巩固大彭国“东方诸侯之长”的地位。二是与商王室的传统友谊——自商汤时期起,大彭国便与商王室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商王太戊曾亲自接见大彭国国君,赏赐其大量青铜与奴隶;仲丁时期,大彭国也曾出兵协助商朝抵御蓝夷入侵,双方有着深厚的合作基础。
当时的大彭国,正值国力鼎盛时期。在彭祖(此处的“彭祖”并非单指个人,而是大彭国历代国君的统称,民间传说“彭祖活八百岁”,实际是大彭国存在约八百年的象征)的治理下,大彭国农业发达,水利设施完善,粮食储备充足;手工业尤其是青铜铸造业水平高超,能打造大量先进的兵器;军队规模庞大,且士兵训练有素,擅长步兵与战车协同作战。当外壬向大彭国求援后,大彭国国君迅速做出决定,派遣一支由战车、步兵组成的联军,前往商朝镇压叛乱。
大彭国军队的介入,彻底改变了战局。面对装备精良、战术娴熟的大彭国军队,姺、邳两国的叛军很快陷入被动——姺国军队擅长步兵作战,但缺乏战车支援,在大彭国的战车冲击下节节败退;邳国军队虽有战车,但数量远不及大彭国,且士兵战斗力差距明显。经过数月激战,大彭国军队先后击败姺、邳两国的主力,收复了被攻占的据点,并包围了两国的都城。最终,姺、邳两国国君被迫投降,承诺继续向商王室朝贡,并赔偿叛乱造成的损失。
大彭国平定叛乱后,外壬对其给予了极高的赏赐——不仅将姺、邳两国的部分封地划归大彭国,还授予大彭国国君“伯”的爵位(商朝诸侯的最高爵位),允许其在东方诸侯中享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这场援救,虽暂时缓解了商朝的外部危机,但也暴露了商王室的衰弱——一个曾经强大的王朝,竟需依赖诸侯国的力量才能镇压内部叛乱,这进一步削弱了商王室在诸侯中的权威。
外壬统治的十五年,是商朝由衰转乱的关键时期。他的继位开启了“以势力争王位”的先例,引发了持续百年的“九世之乱”;他的妥协政策破坏了王室集权,导致诸侯离心;他无力应对姺、邳叛乱,只能依赖大彭国援救,尽显王室的软弱。尽管外壬试图维持商朝的稳定,但他的决策始终未能触及危机的根源,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朝在混乱中不断沉沦。他的统治,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商朝继承制度缺陷与王室衰落的集中体现,为后续商朝的进一步动荡埋下了不可逆转的伏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