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商汤革命

商汤的征伐之路,始于对夏王朝外围方国的剪除,终于鸣条决战的雷霆一击,前后绵延二十年。这并非一场简单的军事扩张,而是一场深刻重塑中原政治格局与社会秩序的变革运动。在夏桀统治末年,中原地区早已陷入“诸侯相侵伐”的混乱局面——夏朝的中央权威名存实亡,韦、顾、昆吾等方国恃强凌弱,弱小部落流离失所,黄河中下游的农业生产因战乱频频中断,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商汤的军事行动,从一开始就超越了“争霸”的范畴。他率领商军西进时,每攻克一个方国,便立即推行“安民生、定秩序”的政策:废除夏朝的苛捐杂税,释放被掳掠的奴隶,修复被战火毁坏的农田与灌溉设施。在攻克昆吾国后,商汤甚至亲自到田间视察,与农夫一同探讨耕作技巧,并下令将昆吾国君主囤积的粮食分发给百姓。这种“征伐与安抚并行”的策略,让商军不仅成为“征服者”,更成为“秩序重建者”。

  随着战争的推进,商汤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大。夏朝鼎盛时期,统治区域仅覆盖黄河中下游的核心地带,而商汤在灭夏后,通过“威慑与怀柔”并举的方式,将势力延伸至更广阔的区域:向东抵达渤海之滨,收纳了沿海的东夷部落;向西越过函谷关,与黄河上游的氐、羌部落建立联系;向南渡过淮河,安抚了江淮流域的淮夷诸族;向北抵达燕山以南,与游牧部落达成和平盟约。据《竹书纪年》记载,商汤统治后期,“四海诸侯,莫不臣服”,其疆域面积较夏朝扩大了近三倍,真正实现了对黄河中下游乃至周边地区的有效控制。

  更重要的是,商汤通过征伐,打破了夏朝“方国林立、各自为政”的松散政治结构。他在新征服的地区设立“邑”(地方行政单位),任命商族贵族与归附的方国首领共同治理,并制定统一的赋税制度与法律规范。这种中央对地方的垂直管理模式,为商王朝的长久统治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也为后世“大一统”的政治理念埋下了伏笔。

  在商汤灭夏之前,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王朝更迭”的先例。夏朝自禹建立以来,便宣扬“天命在夏”的观念,认为夏王是“上天之子”,其统治权“永世不变”。夏桀在面对商汤的挑战时,仍狂妄地宣称“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日亡吾乃亡”,足见这种“天命永固”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

  商汤以武力推翻夏朝的行为,彻底打破了这一传统认知,史称“商汤革命”。这里的“革命”,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社会革命,而是“顺天应人、变革天命”之意——商汤通过宣传“夏桀暴虐,天命转移”的理念,将自己的军事行动包装成“顺应天意、拯救万民”的正义之举。在景亳誓师时,商汤明确提出“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将灭夏的合法性建立在“天命”与“民心”之上。

  这一举措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首次确立了“天命转移”的政治逻辑:王朝的统治权并非永恒不变,若君主失德、暴虐百姓,上天便会将天命转移给有德之人。这种逻辑不仅为商汤建立新王朝提供了合法性依据,更成为后世王朝更迭的“标准范式”——从周武王伐纣时宣称“商罪贯盈,天命诛之”,到秦末农民起义时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到刘邦建立汉朝时强调“天下苦秦久矣,吾当取而代之”,本质上都是对“商汤革命”所确立的“天命转移”理念的继承与发展。

  “商汤革命”还推动了政治思想的进步。它将“民心”与“天命”紧密结合,提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的观点,认为君主是否能获得天命,关键在于是否得到百姓的拥护。这种“重民”思想,成为中国古代政治哲学的核心内容之一,对后世“民为邦本”“仁政爱民”等治国理念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

  灭夏之后,商汤并未立即称帝,反而展现出极高的政治智慧与谦逊姿态。当时,天下诸侯纷纷携带贡品前往亳都朝贺,有的诸侯甚至提议商汤“仿夏禹之制,称天子,定九鼎”,但商汤却婉言拒绝:“吾本为商族小侯,因夏桀暴虐,不得已而伐之,今虽灭夏,实乃天意与诸侯之力,吾何敢独居天子之位?”

  在接待诸侯时,商汤始终以“诸侯之长”自居,而非“天下之主”。他亲自到亳都郊外迎接前来朝贺的诸侯,与他们同乘马车进入都城;在朝会之上,商汤将诸侯们按势力大小与归附先后排序,自己则坐在诸侯之列,而非高踞于宝座之上;对于诸侯们献上的贡品,商汤也并非独自享用,而是将其分为三份——一份用于祭祀天地祖先,一份赏赐给有功的大臣与诸侯,一份用于救济贫苦百姓。

  商汤的谦逊之举,赢得了诸侯们的广泛尊重与信任。《史记·殷本纪》中记载:“于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正是这种“以谦得众”的政治策略,让诸侯们心甘情愿地拥护商汤成为天下共主。在“三千诸侯”的共同推举下,商汤最终在亳都的天坛举行了登基仪式。仪式当天,商汤身着由蚕丝与葛布制成的朴素祭服,手持玉圭,对着苍天宣读祭文:“夏桀失德,天命转移,汤不敢违天,谨受天命,为天下主,必当仁政爱民,以报天意与诸侯之信。”

  登基之后,商汤依然保持着谦逊的作风。他下令废除夏朝的“天子仪仗”,减少宫廷的奢华开销,将节省下来的财物用于发展生产与改善民生;在处理诸侯事务时,商汤也并非独断专行,而是设立“诸侯议事会”,让诸侯们共同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这种“谦尊而光”的统治方式,不仅巩固了商汤的天子之位,更营造了“诸侯和睦、天下归心”的政治局面。

  商汤建立商朝后,将“仁政”作为治国的核心理念,推行了一系列以“减轻征敛、鼓励生产、安抚民心”为核心的政策,这些政策如同“粘合剂”一般,有效增强了商王朝的内部凝聚力。

  在经济方面,商汤下令“什一而税”,即百姓只需将收获物的十分之一缴纳给国家,这一税率远低于夏朝末年“什五而税”甚至“什七而税”的沉重负担。同时,商汤还鼓励百姓开垦荒地,规定“凡开垦新田者,前三年免征赋税”,并派遣农官到各地指导农业生产,推广先进的耕作技术与农具。这些政策极大地调动了百姓的生产积极性,商朝建立后的短短几年内,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农业生产便得到了迅速恢复与发展,粮食产量大幅提高,百姓逐渐过上了“仓廪实、衣食足”的生活。

  在社会治理方面,商汤废除了夏朝的严刑峻法,制定了相对宽松的法律条文。夏朝时期,因偷盗、逃亡等小罪而被处死、致残的百姓不计其数,而商汤则规定“小罪以罚代刑,大罪从轻发落”——偷盗者只需赔偿财物,逃亡的奴隶若主动归乡,可免除惩罚。同时,商汤还设立“惠民仓”,用于救济孤寡老人与贫苦百姓;建立“乡校”,让百姓们在农闲时学习礼仪与文化知识。这些举措让商朝的社会秩序日益稳定,百姓对新王朝的认同感不断增强。

  商汤的仁政不仅惠及中原地区的百姓,更吸引了远方部落的归附。黄河上游的氐、羌部落,原本与中原王朝素无往来,且因地域阻隔与文化差异,对夏朝始终保持着警惕。但听闻商汤的仁德之名后,氐、羌部落的首领亲自率领使者,携带牦牛、羊皮、玉石等特产前往亳都朝贡,表示愿意归附商朝。商汤热情接待了氐、羌使者,不仅回赠了丝绸、青铜器等中原特产,还与他们签订了“互不侵犯、互通有无”的盟约。此后,氐、羌部落与商朝保持着长期的友好往来,成为商朝西部边境的重要屏障。

  商汤深知,一个王朝的兴衰成败,关键在于是否有贤才辅佐。因此,在建立商朝的过程中,他始终坚持“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用人理念,打破了当时“以出身论贵贱”的传统观念,为商朝聚集了一批顶尖的治国人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仲虺与伊尹。

  仲虺出身于夏朝的奴隶主贵族家庭,其家族世代在夏朝担任“车正”(负责管理车辆制造与交通运输的官员),是夏朝的核心官僚家族之一。尽管出身显赫,但仲虺却对夏桀的暴政深恶痛绝——他曾多次亲眼目睹夏桀为修建宫殿而强征民夫,导致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也曾因劝谏夏桀减轻赋税而险些被处死。在认清夏朝必然灭亡的命运后,仲虺毅然放弃了家族的荣华富贵,带着自己精心绘制的夏朝军事地图与车辆制造技术图谱,投奔了商汤。

  商汤得知仲虺前来归附,立即亲自到城外迎接。在与仲虺交谈的过程中,商汤发现他不仅精通军事与工程技术,更对天下大势有着深刻的洞察,于是当即任命仲虺为“左相”,让他负责商朝的军事建设与车辆制造。仲虺也不负所望,他为商汤制定了“先弱后强、各个击破”的灭夏战略,还改进了战车的设计,制造出更轻便、更坚固的青铜战车,为商军在鸣条之战中战胜夏军提供了重要的装备支持。

  与仲虺不同,伊尹的出身极为卑微。他本是夏朝一个小奴隶主家中的奴隶,少年时因主人家道中落而被贩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了生存,伊尹学会了烹饪技艺,成为一名厨子。但伊尹并未因身份的卑微而放弃理想,他利用空闲时间学习天文历法、治国之道,还通过与往来的商人交谈,了解天下诸侯的情况。在听闻商汤仁德、广纳贤才后,伊尹凭借自己精湛的厨艺,成为商汤的贴身厨师,并在与商汤的日常相处中,通过“以味喻政”的方式,向商汤阐述自己的治国理念——“治国如烹鲜,需火候得当、五味调和,既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放任自流”。

  商汤很快便发现了伊尹的才华,他不顾身边大臣“任用奴隶为相,恐遭诸侯耻笑”的反对,力排众议,任命伊尹为“右相”,让他负责商朝的内政与外交。伊尹上任后,制定了“宽以治民、严以治官”的治国方针,还亲自出使各方国,说服他们归附商朝,为商汤赢得了广泛的政治支持。在灭夏之战中,伊尹更是多次深入夏朝都城斟寻,搜集夏军的情报,为商汤制定作战计划提供了关键信息。

  商汤对仲虺与伊尹的重用,不仅体现了他作为君主的胸怀与智慧,更开创了“任人唯贤”的用人传统。这种传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从周文王任用渭水垂钓的姜子牙,到齐桓公不计前嫌任用管仲,再到刘邦重用出身低微的韩信、萧何,本质上都是对商汤“不拘一格用人”理念的继承。

  在商汤的治理下,商朝逐渐步入繁荣稳定的轨道。为了进一步巩固政权、增强国家凝聚力,商汤在文化领域采取了两项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举措——创作《大濩乐》与迁移九鼎。

  汤二十五年,商汤命令伊尹主持创作《大濩乐》。“濩”意为“护”,《大濩乐》的核心主题是歌颂商汤推翻夏桀、拯救万民的功绩,同时表达对天地祖先的敬仰。这部乐舞由“歌、舞、乐”三部分组成:歌词部分由伊尹亲自撰写,内容包含对夏桀暴政的控诉、对商汤仁德的赞颂以及对商朝未来的祈福;舞蹈部分则由专业的舞师编排,舞者身着象征商族图腾的玄鸟服饰,手持青铜兵器与乐器,通过刚劲有力的动作,再现商军灭夏的辉煌历程;音乐部分则采用青铜编钟、石磬、陶埙等乐器演奏,旋律时而激昂澎湃,时而庄重肃穆。

  《大濩乐》并非单纯的艺术作品,而是商汤巩固政权的重要文化工具。它通过音乐与舞蹈的形式,将商汤灭夏的合法性与商朝的统治理念传递给每一个百姓,增强了百姓对新王朝的认同感与归属感。同时,《大濩乐》还被用于重要的祭祀仪式与朝会活动——在祭祀天地祖先时演奏,表达商朝对上天与祖先的敬畏;在诸侯朝会时演奏,向诸侯展示商朝的文化实力与政治权威。据《墨子·非乐》记载,《大濩乐》创作完成后,“天下之人皆服其德”,成为商朝文化软实力的重要象征。

  汤二十七年,商汤又下令将九鼎从夏朝的都城斟寻迁至商朝的都城亳。九鼎是夏朝的镇国之宝,相传由大禹铸造,象征着天下九州的统治权,是国家权力的最高象征。夏朝灭亡后,九鼎仍留在斟寻,成为夏朝残余势力试图复辟的精神寄托。商汤将九鼎迁至亳,不仅是对夏朝残余势力的彻底打击,更是对商朝统治合法性的公开宣告——它向天下诸侯与百姓表明,商朝已经完全取代夏朝,成为新的天下共主。

  九鼎的迁移过程极为隆重。商汤派遣了三千名精锐士兵护送九鼎,沿途的诸侯纷纷出城迎接,有的诸侯甚至亲自参与九鼎的搬运。当九鼎抵达亳都时,商汤在都城外举行了盛大的“定鼎仪式”,将九鼎安放在专门修建的“鼎宫”中,并下令“凡诸侯朝见,必拜九鼎,以表臣服”。九鼎的迁移,不仅加强了商汤对全国的政治控制,更奠定了亳都作为商朝政治中心的地位,为商朝的长期稳定发展提供了重要的象征支撑。

  汤二十九年,商汤在亳都的宫殿中去世,享年一百岁。这位从地方诸侯成长为天下共主的英明君主,走完了自己传奇的一生。商汤的去世,对刚刚建立不久的商朝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的损失——朝野上下一片哀悼,百姓们自发地在街道上摆放祭品,诸侯们也纷纷从各地前往亳都奔丧。

  商汤的葬礼按照“天子之礼”举行,极为隆重。葬礼当天,亳都的百姓全部身着素服,在街道两旁跪拜送行;商汤的灵柩由诸侯们共同抬往陵墓,伊尹与仲虺则手持商汤的玉圭,走在灵柩前方,代表商朝朝廷向百姓与诸侯致谢。商汤的陵墓位于亳都的郊外,墓中陪葬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他生前使用过的农具、厨具与兵器,以及百姓们为他献上的谷物与布匹——这既是对商汤“仁政爱民”一生的最好诠释,也体现了商朝“薄葬”的文化传统。

  商汤虽然去世,但他留下的遗产却深刻地影响着商朝的发展轨迹。他所确立的“仁政爱民”的治国理念,成为商朝历代君主遵循的政治准则;他所开创的“任人唯贤”的用人传统,为商朝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治国人才;他所推动的“天命转移”的政治逻辑,为商朝的统治提供了坚实的合法性基础;他所创作的《大濩乐》与迁移的九鼎,成为商朝文化与政治权威的象征。

  在商汤去世后,他的孙子太甲继承了天子之位(商汤之子太丁早逝)。在伊尹的辅佐下,太甲继续推行商汤的仁政政策,进一步巩固了商朝的统治。此后,商朝历经太戊、盘庚、武丁等多位贤君的治理,逐渐发展成为当时中国乃至东亚地区最强大的王朝——其青铜铸造技术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甲骨文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文字进入成熟阶段,分封制与宗法制的完善为中国古代社会的稳定提供了制度保障。

  商汤的一生,是中国历史上不可磨灭的光辉篇章。他以军事征服结束了夏朝的暴政,以政治智慧开创了商朝的基业,以文化创新凝聚了国家的精神,更以仁政理念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政治发展。“商汤革命”不仅是一次王朝的更迭,更是一次深刻的社会变革,它标志着中国古代文明从“邦国时代”向“王朝时代”的彻底过渡,为中国古代文明的繁荣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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