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梦游华胥国

当我(黄帝)在涿鹿之野击败蚩尤、统合华夏诸部,于泰山封禅承土德之命称王时,曾以为凭借满腔热忱与日夜操劳,定能让天下百姓尽数安居。

  可在位十五年的那个孟秋,当我在案前批阅完最后一份部族纷争的奏报,抬手揉了揉发紧的眉心,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却让我心头一震——曾经因征战而磨砺出的英气荡然无存,眼下是深重的青黑,面颊凹陷,肤色晦暗得如同蒙尘的青铜,连呼吸间都带着五脏六腑被透支的疲惫,仿佛每一次抬手落笔,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那时的我,总想着将天下的重担尽数扛在肩上。白天,我会亲赴田间查看粟麦长势,听农夫诉说灌溉的难题;午后,召集群臣商议修订历法,为了确定一个节气的误差,能与天文官争论到日落;夜晚,还在灯下翻阅各部族的户籍册,担心偏远部落的百姓挨冻受饿。我以为只要竭尽“聪明才智”,事必躬亲,就能让治下的土地没有纷争、没有饥寒。

  可现实却不尽如人意。东部部落因水源分配起了冲突,我派人调解了三次,依旧有小股械斗;西北方遭遇蝗灾,我紧急调拨粮食赈济,却因路途遥远,抵达时已有老弱饿死;甚至连宫中的礼官,都因我定下的繁琐礼仪而心生不满,民间渐渐有了“黄帝治世,劳民亦劳己”的传言。

  那天深夜,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朝堂上,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竹简,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胸口发闷,喉头泛着淡淡的苦涩,连抬手拿起竹简的力气都没有。我靠在玉圭上,轻声叹息:“我的过错,真是太深重了。”

  我一直以为,治理天下就该像雕琢玉器,需用尽全力打磨每一处细节。可如今才明白,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就像草木会随四季枯荣,河水会顺着地势流淌。若我总想着用“个人智慧”去强行干预,反而会打乱这份平衡——我逼着农夫提前播种,结果秧苗被春寒冻伤;我强行规定部族联姻,反而引发了新的矛盾。原来,只知“有为”,不懂“无为”,才是治世最大的困惑。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我该停下来,放下手中的政务,像上古的智者那样,在宁静中寻找治世的真谛。

  次日清晨,我召集文武大臣,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即日起,国中政务暂由风后、力牧两位贤臣协同处理,我将退居大庭之馆,自省三月。”

  话音刚落,朝堂上一片哗然。左监常先急忙上前:“大王,如今各部族尚未完全安定,蝗灾的后续赈济还需您定夺,您怎能在此刻退居?”我望着他焦急的面容,缓缓摇头:“正是因为诸事繁杂,我才更需静思。这些年我事事亲为,却越治越乱,可见我的方法错了。若不能及时改正,只会让天下百姓受苦。”

  随后,我亲手撤除了宫殿里悬挂的钟鼓——那些曾用于朝会、祭祀的乐器,如今在我眼中成了“繁文缛节”的象征;我命人简化了饮食,每日只以粟粥、野菜果腹,摒弃了以往的山珍海味;我遣散了大半侍从,只留两三个负责洒扫的宫人;最后,我脱下了缀满玉饰的王袍,换上了粗布麻衣,带着简单的行囊,走向了城外的大庭之馆。

  大庭之馆并非奢华的宫苑,而是一处建在竹林间的简陋屋舍,相传是上古帝王修身自省之地。屋中只有一张木床、一张石案,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茅草。我到这里的第一件事,便是“斋心净身”——每日清晨,我会到竹林旁的溪流中沐浴,让清凉的溪水洗去身心的疲惫;白日里,我静坐于石案前,不读书、不思考政务,只让心神放空,感受风穿过竹林的声音、鸟儿的啼鸣、草叶生长的细微动静;夜晚,我便躺在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入眠,不设烛火,不召宫人。

  起初的几日,我总忍不住想起国中之事:不知道风后是否能处理好部族的纷争?力牧有没有按时发放赈济粮?可每当这些念头浮现,我便会深呼吸,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竹林、溪流。渐渐地,我的心越来越静,曾经因操劳而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脸上的晦暗也褪去了几分,连之前总觉疲惫的五脏六腑,都仿佛变得舒畅起来。

  这三个月里,我没有批阅过一份竹简,没有接见过一位大臣,真正做到了“不问政事”。而当我再次走出大庭之馆时,眼中已没有了往日的焦虑,多了几分从容与通透。

  就在退居修行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我在白日里静坐时,竟不知不觉睡着了。朦胧间,我感觉自己的神魂轻飘飘地离开了身体,像一片羽毛般随风而起,越过了连绵的群山,越过了奔腾的黄河,朝着遥远的西方飞去。

  不知飞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土地——这里的天空是淡淡的湛蓝色,云朵像棉絮般缓缓飘着;地面上没有高低起伏的山丘,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长满了柔软的青草,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远处有河流蜿蜒,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游动的鱼虾;河边的村落里,错落着低矮的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却不见炊烟升起。

  一个穿着素色麻衣的人从我身边走过,他面色平和,眼神清澈,看见我时既不惊讶,也不避让,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我连忙上前问道:“敢问此地是何处?”那人笑着回答:“这里是华胥氏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我又问:“那你们靠什么为生?可有君主治理?”那人摇头道:“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粟麦、采野果,吃饱穿暖便足矣。这里没有君主,也没有师长,人人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

  我跟着他走进村落,看到了一幅让我震撼的景象: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没有大人呵斥,也没有孩子哭闹;老人们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晒太阳,手里拿着简单的木杖,却不见病痛缠身的愁苦;年轻人有的在田间劳作,动作从容不迫,不像我的百姓那样因担心收成而焦虑;甚至连邻里之间,也从不见争吵——有人家盖房子,全村人都会主动前来帮忙,却不求回报;有人家收获了粮食,会主动分给家境稍差的邻居,对方也坦然接受,没有丝毫感激或愧疚。

  我拉住一位正在编织草席的妇人,问道:“你们难道没有喜欢或憎恨的人吗?不怕生病、不怕死亡吗?”妇人放下手中的草绳,温和地说:“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什么是‘憎恨’——人人都是一样的,为何要分亲疏?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病痛’,身体不舒服时,便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听风吹过的声音,过几日便好了;至于‘死亡’,就像树叶从树上落下,回归土地,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妇人起身走向河边,径直走进了水里。我惊呼着想要阻拦,却见她在水中行走如同在平地一般,河水甚至没有没过她的脚踝;不远处,一个孩童伸手去触碰燃烧的柴火,手指碰到火焰时,却没有丝毫烫伤的痕迹,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我继续往前走,发现这里的人能在空中行走,脚踩在云朵上如同踩在坚实的土地;他们躺在空旷的田野里,身下没有任何铺垫,却像睡在柔软的床榻上一样安稳;山间的云雾飘到他们眼前,却不会遮挡视线,他们依旧能清晰地看见远方的景色;天空中响起雷霆,他们也不会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那是天地间自然的声响。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想要找一位“智者”请教,却发现这里的人个个都平和通透,没有谁自认“聪明”,也没有谁觉得“愚笨”。一位老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道:“我们只是顺应着天地的规律生活,不强求、不争夺,让心神保持纯净,自然就能与万物和谐相处。”

  就在我想要追问更多时,一阵风吹来,我的神魂突然被拉回了身体。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旧坐在大庭之馆的石案前,窗外的月光正洒在地上,竹影婆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可梦中华胥氏国的景象,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份平和、自在与和谐,让我心中豁然开朗。

  从那天起,我开始改变治理天下的方式。

  我不再事必躬亲,而是将权力交给贤臣——任命风后为“上相”,负责统筹全国政务,他心思缜密,总能在纷繁的事务中找到关键;任命力牧为“大司马”,掌管部族联盟的军事,他勇猛且有谋略,既能抵御外敌,又能安抚部落;任命常先为“大司徒”,负责农耕与民生,他熟悉各地的土壤与气候,能指导百姓因地制宜种植作物;任命大鸿为“大医令”,统领全国的医药事务,他医术高超,能为百姓解除病痛。

  我还废除了繁琐的礼仪,规定朝中官员相见只需拱手示意,无需跪拜;减少了赋税,让百姓能保留更多的粮食;取消了“强行迁徙部落”的政策,允许各部族在适合自己的土地上生活,只需每年向联盟缴纳少量贡品,以示归属。我甚至效仿华胥氏国的“无监而治”,将原来的“左右大监”职责简化,不再过度干预部落内部的事务,只在他们发生纷争时进行调解。

  最关键的是,我开始推行“以云命官”的制度——将朝中官员分为“云师”,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秋官为“白云”,冬官为“黑云”,中官为“黄云”。这样的划分,既顺应了四季的变化规律,也让官员的职责更加清晰,避免了以往因官职混乱而导致的效率低下。

  起初,有些大臣担心这样的“无为而治”会让天下再次陷入混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没有了过多的干预,各部族之间的纷争少了,百姓们更愿意专注于农耕与生活;没有了繁琐的礼仪,官员们能将更多的精力用于处理实事;没有了沉重的赋税,百姓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我还常常将“华胥氏国”的故事讲给大臣和百姓听,告诉他们:“治理天下,不是要‘掌控’万物,而是要‘顺应’万物。就像华胥氏国的人那样,让心神纯净,让万物自然生长,天下自然会安定。”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八年。

  这二十八年里,华夏联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部落冲突,东部的百姓不再为水源争斗,而是共同修建了灌溉水渠;西北方的部落学会了储存粮食的方法,即使遭遇天灾,也能安稳度过;民间的医者越来越多,百姓们生病了能及时得到治疗,再也不会因一场瘟疫而死伤无数。

  有一次,我亲自前往南方的部落巡查。看到田间的粟麦长势喜人,农夫们一边劳作一边唱歌;村落里的孩子们在路边玩耍,见到我时,会主动围上来,好奇地问我“是不是传说中的黄帝”,却没有丝毫畏惧;老人们坐在屋前晒太阳,看到我路过,会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喝一碗粟粥。

  那一刻,我想起了梦中的华胥氏国。眼前的景象,虽然没有华胥氏国那般“超凡脱俗”,却也充满了平和与安乐——百姓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却没有深重的苦难;有自己的追求与期盼,却没有过度的欲望。这不正是我一直想要实现的“治世”吗?

  后来,有大臣提议,让我再次举行封禅大典,向天地宣告天下大治的喜讯。我却摇了摇头,说道:“真正的治世,不是靠仪式来宣告的,而是要看百姓的生活是否安乐。如今万民安居,万物和谐,这便是对天地最好的告祭。”

  直到如今,每当我回首一生的治世经历,都会想起那场魂游华胥氏国的梦。它让我明白,治理天下的真谛,不在于“竭尽聪明”,而在于“顺应自然”;不在于“掌控万物”,而在于“与民休息”。就像《列子》中记载的那样,那场梦不仅改变了我,更改变了整个华夏的治世之道,为后世的“无为而治”埋下了最早的种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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