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月光寻你

【人物】

张桂源:三十二岁,天文系教授,患有轻度色弱,唯独能分辨陈奕恒眼睛里的湖绿。

陈奕恒:二十二岁,陈家小儿子,失忆一年,腕上有一道细长的月牙形疤。

【正文】

(一)

川藏线 G318,海拔四千三百米。

陈奕恒把车窗摇到底,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贺峻霖在驾驶位哼着歌,后视镜里,弟弟的刘海被吹得乱七八糟,像只炸毛的猫。

“哥,停一下,我想吐。”

车子刚靠边,陈奕恒推门冲出去,蹲在一堆牦牛粪旁干呕。腕上忽然一紧——滚烫的、带着粗粝薄茧的五指,像烙铁。

他抬头,看见一张被高原紫外线晒得蜕皮的脸。那人眼尾赤红,下眼睑挂着两团乌青,唇角却颤着,像要笑,又像要哭。

“……奕恒?”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玻璃。

陈奕恒被捏得生疼,却鬼使神差地先问了句:“先生,你怎么了?”

下一秒,男人哭了。

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一抖。

(二)

张桂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达十二个月的噩梦。

梦里他把世界上最珍贵的月亮弄丢了,于是夜夜抬头,看见的都是残缺的月。

同事们劝他:“张教授,天体物理里最不缺的就是失踪,恒星都会熄灭,何况人。”

可他知道,他的月亮有温度,有呼吸,会在他加班到凌晨时,把冰美式换成热牛奶,会在他忘记系围巾时,踮脚绕到他颈后,打一个歪歪扭扭的结。

他的月亮叫陈奕恒。

去年六月,陈奕恒生日那天,张桂源带着他去了佘山天文台。

少年在望远镜前踮脚,回头冲他笑:“张桂源,我把月亮送给你,你以后不许看别的星星。”

凌晨两点,返程的沪青平公路上,一辆逆行的货车打爆了大灯。

安全气囊弹出,玻璃碎成银河。张桂源最后一眼,是陈奕恒扑过来护住他,手腕上的月牙链在血色里闪了一下,从此熄灭。

警方记录写着:乘客陈奕恒,当场失踪,生还概率极低。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桂源把年假、病假、调休全部透支,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每一条路,一遍一遍地找。

他学会了抽烟,在川藏线无人区的夜里,点燃一支,放在路边,自欺欺人地对着空气说话:“奕恒,别怕,我来接你回家。”

直到今天,他真的看见了那个人。

少年比记忆里瘦,眼睛却一样,湖绿里浮着碎金。

只是那句“先生”,像一把钝刀,把他从心脏剖到喉咙。

(三)

陈奕恒被贺峻霖护在身后。

“先生,你认错人了。”

张桂源想上前,却听见自己学生时代的称呼,礼貌、疏离,像一堵透明的墙。

他看着少年甩手,跑向另一个男人,喊对方“哥哥”。

心脏被撕成两瓣,一半叫嚣着冲过去,一半钉在原地。

他不敢再近,只远远跟着,像条被丢在高原的狼,皮毛上全是泥雪,却仍固执地守着那一星烛火。

直到贺峻霖去加油站买氧气瓶,陈奕恒回头,叹了口气,走回他面前。

“你别跟着我了……我真不是你要找的人。”

张桂源用尽了毕生修养,才没把“你是”两个字吼出来。

他深吸一口稀薄的氧,换了个说法:“我知道……那我能不能邀你一起旅游?我就一个人。”

他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开出一场卑劣的花——

失忆也好,转世也罢,只要给他时间,他就能把月亮重新挂回天上。

(四)

贺峻霖第一眼就不喜欢张桂源。

那人的眼神,像要把他弟弟拆骨入腹。

可陈奕恒却拉了拉他袖子:“哥,让他一起吧,他……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贺峻霖冷笑:“你失忆了,不是失智。”

陈奕恒低头,指腹摩挲腕上的疤。

“可我看见他哭,这里会疼。”

他指了指胸口,那里空了一块,连呼吸都漏风。

贺峻霖终究心软,扔给张桂源一把车钥匙:“第二辆车,别靠近我弟超过一米。”

张桂源接过,像接过特赦令。

(五)

三日后的然乌湖,夜宿帐篷。

陈奕恒高反,太阳穴一跳一跳,像有人拿锥子凿。

张桂源烧了热水,用毛巾折成方块,蹲在睡铺边,给他擦额角。

动作太熟练,仿佛做过千百遍。

陈奕恒晕乎乎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毛巾顿住,热水滴在尼龙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张桂源“嗯”了一声,尾音颤抖。

“那我以前……喜欢你吗?”

黑暗里,男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奕恒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一句:

“是我喜欢你,喜欢到把命给你都可以。”

少年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他翻了个身,背对那人,假装没听见自己狂乱的脉搏。

(六)

第五天,车队抵达墨脱。

路边有卖雪莲的小贩,张桂源走过去,挑了一朵未开的苞,用红绳系在陈奕恒背包拉链上。

“传说把雪莲带在身上,会找回失去的东西。”

陈奕恒笑他迷信,却也没摘。

夜里,他们宿在背崩村的木屋。

暴雨冲断了信号,贺峻霖被困在另一座山头,对讲机里只剩沙沙电流。

陈奕恒怕雷,抱着睡袋去敲张桂源的门。

“我……能睡你这儿吗?就地上就行。”

“地上潮,”张桂源声音比蚊子还低,“我床大,可以分你一半。”

雷声滚过屋顶,震得灯泡摇晃。

张桂源深呼吸,掀开被子:“进来,别怕。”

两人中间隔了十厘米,却像隔了一整片银河。

凌晨三点,陈奕恒做噩梦,猛地坐起,哭着喊“哥哥”。

张桂源把人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拍他背,像在哄一个婴儿。

“奕恒,我在,我在……”

少年冷汗湿透睡衣,却在他臂弯里渐渐安静。

张桂源低头,吻了吻他发旋,克制而虔诚。

“这次,我死也不会放手。”

(七)

第七天,返程路上遇到塌方。

车队被堵,只能在林芝多留一夜。

夜里,陈奕恒在客栈院子洗袜子,张桂源蹲旁边,帮他拧水。

月光落在两人中间,像一条银色的河。

陈奕恒忽然开口:“张桂源,你给我讲讲我以前的事吧,就当听故事。”

男人手指一颤,袜子掉回盆里,溅起水花。

他讲佘山的星空,讲上海冬天第一片雪落在少年睫毛上,讲少年偷偷把论文扉页画成月亮,只给他一个人看。

讲到最后,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天车祸,你扑过来,手链划过我掌心,我攥住一截,却没能攥住你。”

陈奕恒低头,看见自己腕上的月牙疤,心跳得快要裂开。

“所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

张桂源没回答,只是伸手,极轻地碰了碰那道疤,像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不,是你把命给了我,我却把你弄丢了。”

(八)

回沪那天,虹桥机场大雨。

贺峻霖把弟弟护在伞下,回头警告张桂源:“到此为止,别再靠近。”

张桂源站在雨里,西装湿透,手里拎着陈奕恒落下的背包,那朵雪莲被雨水打得透明。

他看着少年一步三回头,最终被哥哥塞进车里。

车子启动的瞬间,陈奕恒忽然推门冲下来,踩着水洼跑到他面前。

“张桂源!”

男人抬头,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像泪。

少年踮脚,把额头贴在他胸口,声音发颤:“我……想跟你回家。”

那一刻,雨声、人声、车声,统统远去。

张桂源丢开伞,紧紧抱住他,像抱住失而复得的月亮。

“好,我们回家。”

(九)

张桂源的家在徐汇老洋房,顶层有间玻璃穹顶的小天文台。

夜里,他带陈奕恒上去,打开穹顶,秋风带着桂花香灌进来。

“你以前说,要把月亮送给我,现在,我还你一片星空。”

他调转望远镜,焦距对准今晚的满月。

陈奕恒凑过去,目镜里,月亮安静而完整,像从未残缺。

他忽然哭了,眼泪砸在金属镜筒上,嗒嗒作响。

“张桂源,对不起,我把你忘了。”

男人从背后环住他,掌心覆在他心跳的位置。

“没关系,我记得你就行。”

“那……我要是再也想不起来呢?”

“那我就陪你创造新的记忆,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一辈子。”

陈奕恒转身,踮脚吻住他。

这个吻带着眼泪和桂花香,青涩却虔诚。

张桂源愣了一秒,随即扣住他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望远镜微微晃动,月亮在镜筒里轻轻荡漾,像为他们鼓掌。

(十)

后来,陈奕恒的失忆症依旧没有好转。

但他会在每天清晨,把牛奶放进微波炉,转头对厨房里煎蛋的男人说:“张桂源,我今天比昨天又多喜欢你一点。”

张桂源把煎蛋翻个面,蛋黄完整,像颗小太阳。

“够了,剩下的喜欢,我来补。”

年底,张桂源升了正教授,颁奖礼上,他带的博士生播放了一张幻灯片——

那是去年在墨脱,陈奕恒蹲在塌方废墟边,用树枝写下的两行字:

“我忘记了很多事,但我记得,我要爱张桂源。”

台下掌声雷动。

张桂源站在讲台,红了眼眶。

他知道,他的月亮终于回来了,挂在天空,也挂在他心里,从此不再残缺。

【尾声】

又是一年六月,佘山天文台。

张桂源把一枚新的月牙手链扣在少年腕上,链坠背面刻着两行小字:

“Cycle resumes,moon reclaimed.”

(循环重启,月亮归位。)

陈奕恒踮脚,在他耳边说:“张教授,今晚的月亮真圆。”

男人低头,吻住他:“嗯,不及你。”

望远镜外,星河浩瀚,风掠过松林,卷起一阵绿色的涛声。

世界很大,宇宙很广,而他们只需拥有彼此,便足以照亮余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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