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岛屿
【人物】
张桂源:29 岁,风投新贵,外人眼里永远冷静克制,只有陈奕恒见过他深夜把卧室灯全部打开、坐在床边发呆的样子。
陈奕恒:26 岁,纪录片摄影师,最怕闪光灯,却习惯用镜头去捕捉别人的光。
【注意】
二人皆已成年,故事纯属虚构,无违规内容。
——
一、
温哥华机场的夜像一块被海水反复冲刷的玻璃,灯光碎成粉末,撒在到达厅的每个角落。
张桂源拎着 21 寸的登机箱,箱子很轻,他却觉得沉。沉的不是衣物,是左奇函那句“你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左奇函把语音发过来时,张桂源正在北京开投资决策会。他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波形条一跳一跳,像心电图。
“哼哼,他现在在加拿大,你不要再让他失望了,对了你不要整天关着他,他最喜欢自由了。”
张桂源没回,只是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鼓点击穿耳膜。会议结束后,他让秘书订了最近一班 AC030,北京—温哥华,直飞,十一个小时。
飞机穿过国际日期变更线的那一秒,他想起陈奕恒曾经掰着手指给他算时差:“温哥华比北京慢十五个小时,如果我白天拍片,你那边正好深夜,你就把我当月亮,想我的时候就抬头。”
那时他们刚在一起,陈奕恒把“月亮”两个字说得轻飘飘,张桂源却当了真。后来他才明白,月亮不会一直挂在同一处,它会退场,会圆缺,会失联。
二、
张桂源落地后没倒时差,直接打车去耿耿于怀商场。
那名字很怪,是华人开发商取的,英文名叫“Grievance Mall”,本地人觉得晦气,华人却趋之若鹜——谁心里还没点耿耿于怀。
商场中庭挂着一只巨大的纸鹤,用几千张拍立得拼成,每张都是陈奕恒这两年在温哥华拍下的面孔:渔港的银发船长、唐人街拉二胡的盲眼老人、UBC 操场奔跑的混血小孩……
纸鹤右翼最边缘,留了一张空白的拍立得,像被强行撕走的齿孔。
张桂源盯着那块缺口,忽然想起分手那天,陈奕恒把二人合照从中间撕开,把有他自己的那一半带走,留给他另一半——照片里张桂源的胳膊还僵在半空,做一个虚握的姿势。
“你果然来了。”
声音从背后响起,比记忆里哑了一点。
张桂源回头,看见陈奕恒戴着灰色毛线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被冷风吹得发红的眼睛。他背着相机包,包侧口袋插着一卷没拆封的柯达 5219,像随时要逃跑的侦察兵。
张桂源喉咙发紧,提前一路打好的腹稿突然漏光,只剩一句:“哼哼,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那样对你了。”
陈奕恒歪头,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半晌冷笑:“不这样对我了?我会信你吗?”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根冰锥,沿着张桂源的脊背往下划。
商场顶灯忽然闪了一下,纸鹤投下的影子在地面晃动,像要振翅飞走。
张桂源转过身,他不想让陈奕恒看见自己眼眶里的湿意,可眼泪不受控,砸在米色大理石上,溅出一小片深色圆斑。
“好,”他说,“我放你自由。”
三、
陈奕恒最怕张桂源这种语气——平静得像深海,底下埋着暗流。
去年冬天,张桂源加班到凌晨,胃病复发,陈奕恒把他送去医院,回程的出租车上,张桂源也是这么平静地说:“以后别等我了,耽误你睡觉。”
三天后,陈奕恒就接到一个去南美拍纪录片的长期项目,为期半年。他本想推掉,张桂源却替他签了字,还顺手把机票升了舱。
那一刻陈奕恒才意识到,张桂源的“为你好”是一把钝刀,割不断,却疼。
此刻,他看见张桂源肩膀微颤,像被风吹动的麦芒。
陈奕恒忽然慌了,相机包滑到肘弯,他冲上去抓住张桂源的腕子:“不,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
张桂源没回头,只抬手抹了一把脸,再转身时,眼角是红的,唇角却是平的:“奕恒,别勉强自己。”
“我没有。”陈奕恒声音发哑,“我只是……不想再拍照了。”
“你撒谎。”张桂源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你相机包拉链里还塞着今天凌晨的冲洗小票,上面写的拍摄地点是 Granville Island,主题:‘候鸟迁徙’。”
陈奕恒像被戳破的气球,肩膀塌下来。
四、
商场打烊的广播响起,英文女声温柔地提醒顾客离店。
陈奕恒把帽檐拉得更低:“走吧,去停车场,这里要关灯了。”
张桂源却没动,他抬头看那只纸鹤:“拍立得缺了一张,是你留的吗?”
“不是留,是寄走了。”陈奕恒踢了踢地面,“寄给了一个朋友,他去年在渔港帮过我。”
“男的女的?”
陈奕恒笑出声:“张桂源,你现在以什么身份问?”
一句话把张桂源钉在原地。
五、
地下停车场空旷,脚步声带回声。
陈奕恒走到一辆老福特皮卡前,车斗里堆着防潮箱和折叠三脚架。
他拉开驾驶室门,冲张桂源抬抬下巴:“上车,先送你酒店。”
张桂源没动:“我订了民宿,在 Kitsilano。”
“退了。”陈奕恒钻进车里,发动引擎,“我那儿有空房,省得你乱花钱。”
张桂源垂眼,忽然想起两年前他们第一次旅行,陈奕恒也是这样,一边嫌他订的五星级酒店浪费,一边又把民宿床单换成自己带的纯棉套装——他嫌民宿的洗涤剂太香,会干扰他剪片时的嗅觉想象。
六、
车驶出停车场,雨刷器扫过细碎的雨。
温哥华九月的雨像丝线,缠得人呼吸发潮。
陈奕恒把暖气开到最大,仍觉得冷,他偷偷瞄副驾:张桂源靠在车窗,侧脸被路灯切成明暗两半,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
“你……胃还疼吗?”陈奕恒问。
“早没事了。”张桂源声音低哑,“我戒了咖啡,也按时吃饭。”
“哦。”陈奕恒手指敲方向盘,“那挺好。”
沉默蔓延,车载收音机自动搜台,跳出一首老歌,《The End of the World》。
张桂源伸手把音量调小:“能关了吗?我……听不了。”
陈奕恒立刻按下静音,世界瞬间只剩雨声。
七、
陈奕恒的公寓在列治文,一楼,带半地下暗房。
推门进去,客厅墙壁挂满照片,全是黑白的:被风暴掀翻的渔船、雪夜里的电话亭、废弃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
张桂源站在那张木马前,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北京石景山游乐园也坐过类似的,铁锈味,油漆剥落,转起来吱呀响。
他忽然说:“我从来没坐过旋转木马。”
陈奕恒把钥匙扔在玄关柜上:“那就明天去,Stanley Park 有露天嘉年华,开到十月。”
张桂源回头看他:“你陪我?”
“看档期。”陈奕恒耸肩,语气轻描淡写,耳尖却红了。
八、
夜里两点,张桂源躺在客房,听天花板传来规律的滴水声——那是暗房水管老化。
他睡不着,起身去厨房倒水,路过暗房,门底缝透出暗红色安全灯。
他轻轻推门,陈奕恒正弯腰冲洗胶片,卷片机在半空摇,像一场微型流星雨。
张桂源靠在门框,不敢打扰。
陈奕恒却开口:“张桂源,你过来。”
张桂源走近,陈奕恒把刚冲好的胶片举到灯下,湿漉漉的,上面是今晚的纸鹤,空白处被补上了一格——那是张桂源在商场掉泪的背影,被高速快门定格,像一座孤岛。
“我骗你的。”陈奕恒声音很轻,“拍立得没寄给谁,我撕下来,改用 35mm 偷偷拍了你。”
张桂源喉结滚动,半晌才问:“为什么?”
“因为——”陈奕恒把胶片挂起,水珠滴在托盘,叮一声,“我怕我忘了你哭起来什么模样,更怕我自己忘了,你也是会哭的。”
九、
暗房空间狭小,两人之间只隔一条晾片绳,绳上水珠摇摇欲坠。
张桂源伸手,指尖碰到陈奕恒的手背,凉得像铁。
“奕恒,”他说,“我学了很久,怎么在见不到你的时间里生活。我失败了。”
陈奕恒低头,把卷片机慢慢摇回原点,像给时间倒带。
“张桂源,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个儿。”他抬眼,“我怕回去以后,又变成你笼子里的鸟。”
张桂源心脏像被攥住,他深吸一口气:“那这次,换我当鸟,你当笼子,行不行?”
陈奕恒愣住,片刻笑出声:“你这什么破比喻。”
“行不行?”张桂源固执地追问。
陈奕恒没回答,只伸手关掉安全灯,暗房陷入彻底的黑暗。
下一秒,张桂源感到一个温热的身体撞进怀里,带着显影液的酸涩味,和雨水的潮气。
陈奕恒的声音贴在他耳廓:“先试用一个月,不满意随时退货。”
十、
第二天,Stanley Park 的嘉年华果然有旋转木马。
阳光像被海水洗过,带着盐味。
陈奕恒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死活不肯和张桂源同坐一匹木马,说要拍照记录。
张桂源独自跨上一匹黑马,音乐响起,木马起伏,他远远看见陈奕恒蹲在围栏外,镜头对准他。
那一刻,张桂源忽然明白:自由不是无边无际,而是有人愿意为你调焦,把你框在取景器里,却不剪掉你的翅膀。
木马转了五圈,音乐停下,陈奕恒收好相机,冲他伸手:“走吧,去码头喂海鸥。”
张桂源握住那只手,掌心有相机茧,却温暖得不像话。
十一、
他们在码头买了炸鱼薯条,海鸥成群俯冲。
陈奕恒举起一块鱼,一只灰翅海鸥稳稳叼走,他笑得像个小孩。
张桂源侧头看他,阳光落在睫毛上,碎成金粉。
“奕恒,”他开口,“我打算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在温哥华设个基金分部。”
陈奕恒一愣,嘴里薯条掉回纸盒:“为了我?”
“为了我们。”张桂源说,“我不想再计算时差了,我想把时差消灭。”
陈奕恒垂眼,用竹签戳纸盒:“那……你爸妈会同意吗?”
“他们只关心我开不开心。”张桂源笑,“我现在很开心。”
陈奕恒抬眼,眼底有雾气,却故作轻松:“行啊,那以后我拍片,你就当投资人,不过说好了,不准干涉我题材。”
“不准拍裸模。”
“张桂源!”
“开玩笑的。”张桂源伸手擦去他嘴角盐粒,“拍什么我都投,只要落款是你。”
十二、
傍晚,他们回到公寓,发现门把上挂着一个牛皮纸袋。
打开,是一叠冲洗好的照片,最上面一张写着:
“给两只终于学会并肩的鸟。——左奇函”
照片里,旋转木马上的张桂源和陈奕恒,一个看镜头,一个看对方,眼神交叠,像两束光撞在一起。
背面有一行小字:
“自由不是分离,而是选择一起飞。”
十三、
夜里,陈奕恒把那张照片夹进工作台的台灯夹座。
张桂源从背后环住他,下巴搁在他肩窝:“奕恒,我们明天去把纸鹤缺的那格贴上吧。”
“贴什么?”
“贴这个。”张桂源举起手机,屏幕里是他们在码头的第一张合影,海鸥做背景,阳光像给两人镀了一层毛边。
陈奕恒笑着点头,却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往抽屉里翻,找出一张拍立得空白相纸。
他把它塞进张桂源手心:“给你撕,这次换你带走一半。”
张桂源捏着相纸,没撕,而是低头吻住陈奕恒,呼吸交缠,像把过去所有时差都吻成零。
一吻结束,他把相纸重新放回陈奕恒口袋:“不撕了,整格都属于你,我也是。”
十四、
一个月后,基金分部落地,挂牌那天,温哥华下了第一场雪。
陈奕恒的纪录片《候鸟与岛屿》同步上线,片尾字幕:
“献给张桂源,谢谢你把笼子变成天空。”
首映礼结束,雪更大,两人踩着新雪回公寓。
楼下,那只纸鹤被物业拆下,准备换成圣诞星。
陈奕恒跑去交涉,把纸鹤讨回来,抱回家,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夜里,张桂源醒来,看见陈奕恒赤脚站在纸鹤下,仰头看得入神。
他下床,从后面拥住他:“怎么了?”
“我在想,”陈奕恒轻声说,“如果那天我没追上你,是不是真的就完了。”
张桂源把脸埋进他颈窝:“不会完,我会一直回头,直到你肯伸手。”
陈奕恒转身,吻他额头:“那以后,别再回头了,并肩就行。”
窗外,雪落无声,像给世界按下静音键。
屋内,纸鹤在暖光下微微晃动,像下一秒就要起飞,却终究留在原地——
因为它已找到归处,不再流浪。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