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之城
罪城的阳光,三年下来,似乎真的比以往更刺眼了些,或者说,更“干净”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汤米·维赛迪站在维赛迪联合大厦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他的城市。深灰色定制西装完美贴合着他依旧精悍的身形,短发蓬巴杜发型纹丝不乱。窗外,罪城港的吊臂起起落落,像不知疲倦的钢铁甲虫,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集装箱。远处,大洋沙滩的白色海岸线在阳光下闪着光,点缀着色彩鲜艳的遮阳伞,像撒了一地的糖果。视线再往西移,越过繁华的市区,小海地那片曾经如同城市疮疤的灰暗区域,如今被一片整齐划一的淡黄色平房取代,在阳光下甚至显得有些……温馨?
他端起骨瓷杯,抿了一口黑咖啡,苦涩而提神。钱。这三年,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流向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孤儿院新刷的墙壁亮得晃眼,里面那些曾经眼神空洞的小崽子,现在穿着印有“维赛迪杯青少年棒球联赛”字样的崭新球衣,脸蛋红扑扑的,骑着涂成鲜红色的、专门定制的轻型小机车,穿梭在大街小巷,把油墨未干的《罪城风云报》精准地投递到每家每户的台阶上。报纸的头版头条,经常是维赛迪先生与某位政要亲切握手的照片,或者维赛迪家族赞助的社区活动盛况。
街角那些曾经游手好闲、眼神凶狠、兜里揣着弹簧刀的小混混,几乎绝迹了。一部分消失得很彻底,沉进了海湾的淤泥里;另一部分,则穿着沾满油污的连体工装,在阳光车行(Sunshine Autos)巨大的维修车间里,跟着老师傅吭哧吭哧地学着拧螺丝、改装引擎。刺鼻的汽油味取代了廉价大麻的臭味。车行老板“阳光”托尼——一个前飞车党头目,如今脖子上挂着金链子,逢人就夸维赛迪先生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顺便提醒手下学徒们“按时缴纳工会费”。
小海地的淡黄色平房里,住着曾经挤在铁皮棚里的穷人。男人清早出门,去维赛迪家族控股的自来水公司上班,或者钻进“海地荣耀”雪茄厂(由樱桃冰淇淋厂注资控股)的车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醇厚的烟草香。女人可能在考夫曼出租车行(Kaufman Cabs)的呼叫中心接线,或者在维赛迪家族新开的平价超市收银。孩子们穿着“维赛迪慈善基金”捐赠的校服去上学。失业率?至少在官方统计里,小海地的数据漂亮得让经济学家挠头。
高回报?汤米看着市中心广场巨幅广告牌上循环播放的新闻片段——他本人,西装革履,神情肃穆又不失亲和,正与意气风发的新任市长共同为“小海地-小哈瓦那自然公园”剪彩。镜头特意扫过公园中央那座崭新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纯铜雕像:一个微缩版的汤米·维赛迪,身姿挺拔,目视远方,基座上刻着华丽的花体字——“罪城的良心”(The Conscience of Vice City)。航站楼的大屏幕上,这个画面反复播放,成为这座“重生”城市的标志性符号。无形的回报渗透在每一个角落:官员们更“懂事”了,政策绿灯常亮;警察巡逻时,在维赛迪产业附近格外“尽心尽力”;市民的抱怨少了,看向那些印着“V”字标志的场所时,眼神里少了恐惧,多了点…习以为常的麻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这层用钞票和“善意”浇筑的光滑外壳,让维赛迪家族的触角伸得更深、更稳,也极大地缓冲了DEA和FBI那些直来直去的调查。RICO?想证明一个“持续经营的犯罪集团”?看看报纸,看看电视,看看那些笑脸和新房子。维赛迪先生是企业家,是慈善家,是这座城市的良心。
汤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对自身杰作冰冷的嘲弄。良心?狗屁。不过是更昂贵的防弹衣。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乱糟糟的自然卷黑发,像顶了个蓬松的鸟窝。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小狗看到主人般的期待和调皮。
“汤米?”丹尼尔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奶气,但吐字已经很清晰了。他没叫“维赛迪先生”,也没叫“教父”,这是米兰达和老卢卡绝对不敢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汤米某次随手丢给他一个从高档餐厅带回来的、造型奇特的巧克力,也许是看到他笨拙地躲避老卢卡修剪草坪的割草机时嗤笑了一声,这小东西就固执地只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汤米没回头,只是从玻璃的反光里看着门口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进来。把门关上。”
丹尼尔像得了特赦令,立刻钻了进来,反手笨拙但认真地把厚重的门推上。他穿着合身的小衬衫和背带裤,小皮鞋擦得锃亮,都是米兰达的功劳。他蹭到巨大的办公桌旁,踮着脚,努力想看清桌面上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卢卡爷爷说,要我把这个给你。”丹尼尔伸出小手,攥着一份对折起来的、看起来像是内部备忘录的文件。他的小手有点脏,指缝里似乎还沾着点草屑,大概是刚才在楼下花园里“探险”了。
汤米这才转过身,低头看着只到他腰间的丹尼尔。三年时间,那个在暗格里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的小肉团,已经抽条长开了些。脸蛋依旧带着婴儿肥,但轮廓初显,那双酷似米勒的黑眼睛,此刻却盛满了与卧底父亲截然不同的光芒——一种在维赛迪府邸安全网下滋长出来的、混合了天真、依赖和一点点被默许的胆大妄为。汤米的目光在他那头顽固的自然卷上停留了一瞬,那卷度,总让他想起自由城地毯上那个被撬开的暗格。DEA的种。这个标签像烙印,从未消失,只是被这层看似温顺的“小狗”表象覆盖了。
汤米接过文件,没看,随手扔在堆着其他文件的桌角。“手脏。去洗。”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但也没多少责备。
“哦。”丹尼尔缩回手,有点不好意思地在背带裤上蹭了蹭,留下两道浅浅的灰痕。他非但没走,反而好奇地踮脚去看汤米桌上那个沉重的黄铜地球仪。“汤米,这个会转吗?”
“会。”汤米随口应道,目光扫过桌角那份文件。封面上印着“海鸥航运 - 月度损耗及异常报告 - 肯·卢森博格审阅”。肯的名字签在上面,字迹有些潦草。
“怎么转?”丹尼尔伸出小手,跃跃欲试。
“别碰。”汤米的声音沉了一度。丹尼尔的手立刻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但眼睛还黏在地球仪上,小嘴微微撅着,有点委屈。
汤米没理他,拿起那份文件翻开。里面是枯燥的数字:燃油损耗、维修费用、港口停泊费…夹杂着一些航运主管的批注。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份附件清单的复印件,标注着“本月自由城港特别检查相关文件副本 - 存档备查”。清单本身没问题,但汤米的视线停留在肯那潦草的签名和日期上。这份报告的提交日期是上周三。但他清楚地记得,肯上周三下午在电话里跟他汇报“龙虾”出货计划调整时,语气急促,背景音嘈杂,说是在迈阿密处理一起突发的“法律纠纷”,要周四晚上才能回罪城。
一份需要肯“审阅”签字的内部航运损耗报告,是如何在他人还在迈阿密时,就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并签好字的?汤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冰冷的刀锋刮过纸面。是肯提前签好了空白页?还是有人代签?或者…这份报告本身就不是上周三提交的?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冷,顺着汤米的脊椎悄然爬升。像一条冬眠中被惊醒的毒蛇,吐出了第一下信子。背叛的种子,往往在最光鲜的表象下悄然发芽。
“汤米,”丹尼尔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小家伙似乎忘记了刚才的小小不快,仰着小脸,带着点献宝似的表情,“我昨天在花园里,发现了一个‘秘密基地’!在最大的那棵棕榈树后面!”
汤米合上文件,随手将它压在几份更厚的财务报表下面。他低头看着丹尼尔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只有孩子发现新玩具的纯粹兴奋,没有一丝阴霾。他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用食指的指关节,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丹尼尔的脑门。
“咚”的一声轻响。
“哎哟!”丹尼尔捂住额头,小脸皱成一团,但眼睛里却没有害怕,反而闪过一丝狡黠和…亲近?他知道汤米这种动作,通常意味着默许,甚至是某种古怪的“认可”。
“秘密基地?”汤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里面藏着海盗宝藏,还是DEA的窃听器?”
丹尼尔显然没听懂后半句,只对“海盗宝藏”兴奋起来:“可能哦!我还没挖开看!米兰达不让我带铲子…”他小声抱怨道。
“那就别带铲子。”汤米收回手,转身再次面向落地窗,语气平淡,“用你的手挖。挖到了金子,分我一半。”
丹尼尔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笑话。“好!我挖到了就给你!”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然后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心满意足地转身,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地跑向门口,嘴里还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走调的樱桃冰淇淋厂广告歌。
办公室门轻轻关上,孩子的脚步声和歌声消失在走廊里。
汤米脸上的最后一丝随意消失了,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内部电话,按下一个快速拨号键。
“恩里科。”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
“教父。”电话那头立刻回应。
“肯·卢森博格上周三的行程,精确到小时。他签过字的所有文件,尤其是涉及港口、航运的,最近三个月,全部调出来。查一下笔迹,特别是日期有疑点的。”汤米的指令清晰而冷酷,“还有,他那个在自由城大学念书的儿子,最近是不是又惹麻烦了?查清楚,什么麻烦,谁帮他摆平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恩里科的声音带上了金属般的冷意:“明白了,教父。立刻去办。”
放下电话,汤米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阳光明媚,镀金的“罪城良心”雕像在远处公园里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像个巨大的讽刺。他的王国,表面光鲜亮丽,根系却在黑暗中盘根错节,吸吮着罪恶的养分。而就在这庞大根系最深处,一条他以为早已驯服的“家犬”,似乎开始不安分地磨牙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华盛顿特区,联邦调查局总部大楼。
一间气氛压抑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巨大的屏幕上,定格着一张高清航拍照片:罪城西岛,新建的自然公园中央,那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汤米·维赛迪铜像。“罪城的良心”几个花体字清晰得刺眼。
铁血探长霍华德·克劳福德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他五十多岁,身材壮硕得像头退役的橄榄球中锋,灰白的短发根根竖起,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和长期缺乏睡眠的疲惫。他手里抓着一个印着FBI字样、但边缘已经磨得掉漆的旧马克杯,里面是冷掉的、浓得像沥青的黑咖啡。
“良心?”他猛地停下脚步,指着屏幕,声音沙哑而充满火药味,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旁边的情报分析员罗伯特·哈勃脸上,“看看这个!这个狗娘养的毒枭、杀人犯、黑帮头子!他站在一堆用毒品、勒索和谋杀换来的钞票上,给自己塑了个金身,上面还他妈刻着‘良心’?!这简直是抽在FBI脸上的耳光!抽在所有纳税公民脸上的耳光!”
罗伯特·哈勃比他年轻十几岁,戴着无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更像个大学教授。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冷静得多,但也带着深深的挫败感:“霍华德,冷静点。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但问题是,这层‘良心’的外壳太厚了。三年来,我们投入的资源不比侦破连环杀人案少,可收获呢?线人要么人间蒸发,要么在出庭前突然‘良心发现’翻供。那些‘合法’生意账目做得滴水不漏,社区里的人…他们是真的怕他,但也真的在拿他的好处。陪审团看到的是慈善家维赛迪先生,不是教父维赛迪。”
“RICO!我们的王牌呢?!”克劳福德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马克杯跳了一下,“证据链!我要能把他钉死的证据链!”
“难。”哈勃调出另一份资料,投影在维赛迪雕像旁边,“他的核心层像乌龟壳,恩里科、莱昂纳多、肯特…这些人跟了他十几年甚至二十年,忠诚度极高,口风极严。层层隔离,指令传递方式像迷宫。我们好不容易策反的几个外围,接触不到核心。米勒是我们埋得最深的一颗钉子,结果…连根拔起。”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那个孩子…米勒的儿子,现在就在维赛迪的府邸里。这步棋…太狠了。对内部是种无声的威慑,对外部…像个人质盾牌,也像某种扭曲的‘仁慈’证明。”
提到米勒,克劳福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更深的怒火。他灌了一大口冷咖啡,像在吞咽苦胆。“那就从外围撕开更大的口子!港口!他的命脉在海上!海鸥航运!‘龙虾’、‘水果’…我就不信他每次都能把货藏得天衣无缝!”
“我们试过了,霍华德。”哈勃调出几份港口检查报告,“上个月在迈阿密港,我们收到线报,精准定位了他一艘船的‘海鲜仓’夹层。结果冲进去,里面只有冻得硬邦邦的龙虾,一克‘龙虾’(毒品)都没找到!线报来源事后被证实是维赛迪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我们的人像个笑话!还有阳光车行那些改装过的‘酷暑特供’冰淇淋车,底盘磁吸式夹层设计得跟航天器似的,没内鬼配合,根本抓不到现行!电影厂的资金流水…绕了七八个空壳公司,最后流进加勒比海的免税天堂,追查成本高到总部都在骂娘!”
会议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屏幕上,维赛迪的铜像带着一种冰冷的、俯瞰众生的微笑。那镀金的“良心”二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参与调查的探员心上。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一个年轻探员探进头来,脸色激动得有些发红:“克劳福德探长!哈勃先生!紧急情况!有人…有人要见你们!在安全屋!他说…他有维赛迪家族核心层的账本!还有…RICO需要的‘模式’证据!”
克劳福德和哈勃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谁?”克劳福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年轻探员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吐出一个让两位资深探员瞳孔骤然收缩的名字:
“肯·卢森博格。维赛迪家族的首席律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