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号上

海鸥号引擎的轰鸣声低沉而持续,像一头被关在铁笼里的野兽在胸腔里低吼。这架湾流IV型私人飞机是维赛迪家族最新的“办公用品”,奶油色的真皮座椅宽大得能当床,桃花心木的饰板在顶灯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汤米·维赛迪陷在靠窗的主位里,深蓝色的法兰绒西装剪裁精良,勾勒出依旧紧绷的肩背线条。他手里端着一杯加冰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随着飞行轻微晃动。窗外,自由城灰蒙蒙的轮廓早已被甩在下方,取而代之的是下方无尽的、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银芒的大西洋。

他没什么心思看风景。目光落在机舱地毯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卡洛——那个被称作“屠夫”的大块头——正以一种近乎滑稽的笨拙和谨慎,试图给那孩子喂一小块涂了黄油的飞机餐面包。孩子裹在一条从飞机储藏室翻出来的、过于宽大的白色毛毯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一头乱糟糟的黑发。那头发带着明显的自然卷,蓬松地堆在额前和耳后。

汤米的眼神在那卷发上停留了片刻。记忆里某个早已被子弹终结的画面跳了出来——戴维斯·米勒,那个DEA的卧底,在集装箱里被打成筛子之前,因为疼痛和恐惧,额前那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似乎也是带着这种倔强的卷曲。DEA的种。这念头冰冷地滑过汤米的脑海,像一块沉入深海的铁。他晃了晃酒杯,冰块清脆地碰撞杯壁。

孩子对卡洛递过来的面包毫无反应。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小小的身体在毯子里几乎看不见起伏,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圆睁着,像两粒沉在深潭里的黑色石子,直勾勾地盯着几步之外,那个坐在阴影里的蓝色身影。那眼神里没有哭闹,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穿透了恐惧之后的、近乎空洞的麻木,以及一种动物般的、本能的警惕。

“操,老大,”卡洛挫败地嘟囔,粗壮的手指捏着那块可怜的面包,显得格外笨拙,“这小崽子…油盐不进啊。从上车到上飞机,连口水都没喝过。”他额头上渗出汗珠,对付一个哭闹的孩子或许比处理尸体更让他手足无措。

汤米没说话。他呷了一口威士忌,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他想起昨晚离开那栋房子时,卡洛抱着这个不停嚎哭的小东西,手忙脚乱地塞进车里。那哭声尖锐得能穿透防弹玻璃,后来大概是哭累了,或者纯粹是吓傻了,才变成了现在这种死寂。像一只被拔掉了发声器的玩偶。

机舱前部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带着意大利腔和东欧口音。那是恩里科和莱昂纳多,维赛迪家族的核心成员。恩里科是个精瘦的老意大利,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正用一块丝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银色的点38左轮枪管。莱昂纳多则年轻些,壮硕得像头公牛,有着斯拉夫人特有的宽颧骨和淡金色头发,此刻正皱着眉头,看着卡洛折腾孩子,嘴角撇着,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弄个拖油瓶回来,”莱昂纳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俄国腔,像砂纸摩擦,“维赛迪先生,这…不合规矩。那小子的爹是DEA的狗,血债就得血偿,连根拔起才干净。”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枪套的搭扣。

规矩?汤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罪城,他汤米·维赛迪就是规矩。他打破了科萨·诺斯特拉那套陈腐的血统论,把维赛迪帮变成了一个吸纳街头狠人、爱尔兰炸药专家、甚至前克格勃的“维赛迪家族”。规矩是用来束缚弱者的。

恩里科停下了擦枪的动作,抬眼看向汤米,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莱昂纳多说得不全错,教父。米勒家的根,是祸根。养在身边,就是颗不定时的炸弹。谁知道DEA那群疯狗会不会循着味儿找过来?”他声音沙哑,慢悠悠的,像蛇在草丛里游弋,“不过…炸弹嘛,用好了,也能炸开别人的门。”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闪亮的枪管上。

汤米依旧沉默。他放下酒杯,修长的手指在桃花心木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目光再次落在那孩子身上。小家伙似乎对周围的议论毫无所觉,或者根本听不懂。他只是固执地盯着汤米,那双黑眼睛里空洞的麻木,像镜子一样映着机舱顶灯冰冷的光。

给他取个名字?这个念头突兀地跳进汤米脑海。像处理一批新到的“水果”或者“龙虾”需要贴标签一样。叫什么?恩里科?马可?莱昂纳多?这些属于他得力干将的名字,带着意大利的腔调或是东欧的粗粝,套在这个DEA崽子身上,显得格外刺耳和讽刺。一个卧底的种,不配用这些名字。

一个旧日的片段毫无征兆地闪回——很多年前,在自由城某个阴暗潮湿的廉价公寓里,他的母亲,那个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女人,在廉价威士忌的气味中,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对他念叨:“没人能审判你,汤米…上帝才是你的法官…” 那时他只觉得那是弱者绝望的呓语。后来他明白了,在街头,审判你的通常是子弹,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上帝。

“丹尼尔(Daniel)。”汤米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机舱里压抑的沉默。

卡洛正拿着面包的手僵在半空。恩里科和莱昂纳多也同时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们的教父。

汤米的目光没有离开地毯上的孩子。“他叫丹尼尔。”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的天气,“意思是‘上帝是我的审判者’(God is my judge)。”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嘲弄。让上帝的审判者,住进魔鬼的巢穴?这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冷酷的黑色笑话。

“丹尼尔…”卡洛下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似乎想试试这个名字合不合适。孩子对名字毫无反应,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汤米。

至于姓?汤米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维赛迪?绝无可能。米勒?那是必须被抹去的污点。他需要一个空白,一个等待被涂抹的符号。就像这个孩子本身,一个意外的战利品,一个用途未知的工具。

“姓…先留着。”汤米淡淡地说。

机舱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持续不断。卡洛终于放弃了喂食,把面包丢回餐盘,粗声粗气地对孩子说:“嘿,小崽子…丹尼尔!听见没?你有名字了!”孩子只是把毯子裹得更紧,小小的身体似乎又往里缩了缩。

莱昂纳多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名字和教父的决定都不以为然。恩里科则垂下眼,继续慢悠悠地擦拭他那把银色的点38,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仿佛洞察一切的笑意。

汤米不再理会他们。他转头望向舷窗外。飞机正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下方是浩瀚无边的蓝。但罪城的方向,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那里有堆积如山的钞票等待清点,有新的港口线路需要打通,有DEA那群甩不掉的疯狗需要应对。上周米勒的死,只是让他们暂时缩回了爪子,汤米很清楚,那群人不会善罢甘休。维赛迪家族的“冰块”、“面粉”、“水果”、“龙虾”、“冰淇淋”——这些用美食代号包装的致命生意,是流淌着黄金与鲜血的河流。DEA就是横亘在这条河上最坚固的闸门,不撬开它,或者毁掉它,家族就无法真正掌控这条河的流向。

他需要新的眼睛,新的耳朵,新的手段。而脚下地毯上这个叫“丹尼尔”的小东西…汤米的目光又落回那张苍白、麻木的小脸上。那双空洞的黑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养一条狗,看家护院。养一个仇人的儿子…能做什么?汤米自己也没有清晰的答案。也许只是满足一种扭曲的掌控欲,一种将敌人的血脉踩在脚下的征服感?或者,恩里科那老狐狸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一颗炸弹,用好了,也能炸开别人的门。关键在于,这炸弹的引信,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他朝卡洛抬了抬下巴。“毯子裹好。飞机降落时气压变化,小孩耳朵会疼。”

卡洛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教父突然关心起这个。“啊?哦…是,老大!”他手忙脚乱地去裹紧孩子身上的毛毯,动作依旧粗鲁,但好歹有了点“裹好”的意识。

孩子被卡洛的动作惊扰,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黑眼睛终于从汤米身上移开了一瞬,掠过卡洛粗大的手,随即又飞快地、带着更深的恐惧粘回了汤米脸上。仿佛那个沉默的蓝色身影,才是这狭小空间里所有恐惧的终极源头。

汤米迎视着那目光。棕色瞳孔深处,是一片冰封的荒原,没有温度,没有波澜。审判者?他心中无声地冷笑。在这架名为“海鸥”的钢铁飞鸟里,在远离大地万米的高空之上,唯一的审判,早已由他手中的镀金柯尔特蟒蛇执行完毕。上帝?上帝最好识相点,别挡他汤米·维赛迪的路。

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银质雪茄盒,打开,取出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雪茄剪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他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烟雾在机舱顶灯的光晕中缓缓升腾、盘旋。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暂时隔开了地毯上那双执着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烟雾缭绕中,汤米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机舱壁,落在了即将抵达的罪城。那里有他的王国,他的战场,以及无数等待被解决或被利用的“问题”。丹尼尔,只是其中一个最新、最奇特、也最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引擎的轰鸣声似乎更沉了一些,预示着下降的开始。舷窗外的云层开始变得稠密,像翻滚的灰色棉絮。卡洛笨拙地试图捂住丹尼尔的耳朵,引来孩子一阵无声的挣扎和更深的蜷缩。莱昂纳多看着这一幕,低声骂了句斯拉夫脏话。恩里科则把擦得锃亮的点38插回腋下枪套,发出皮革摩擦的轻响,他望向汤米烟雾中的背影,眼神复杂。

汤米吐出一口悠长的烟圈。烟雾在顶灯光柱中变幻着形状,最终消散于无形。

“告诉肯特,”汤米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低沉而清晰,是对恩里科说的,“明天下午三点,‘海湾水族馆’,我要看最新的‘龙虾’出货计划。DEA上周在迈阿密港扣的那批‘水果’的损失报告,也一起带来。”他的思绪已经完全回到了罪城冰冷而残酷的棋盘上,每一个落子都关乎利益和生死。

“是,教父。”恩里科恭敬地应道。

“还有,”汤米顿了顿,雪茄的火光在他指尖明灭,“找个靠得住的女人。手脚干净,嘴巴严实。专门看着他。”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瞥向丹尼尔的方向,但机舱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恩里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莱昂纳多则不易察觉地耸了耸肩,显然觉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飞机开始明显地下沉,轻微的失重感传来。丹尼尔的身体在毯子里绷紧了,小脸皱成一团,似乎真的感到了耳压带来的不适。他下意识地抬起小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那双一直盯着汤米的黑眼睛,因为生理性的难受,终于短暂地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

汤米透过淡蓝色的烟雾,看着那孩子痛苦蜷缩的姿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像一个坐在高背王座上的君主,冷漠地俯视着脚边一只微不足道的、正在承受命运碾轧的小虫。

海鸥号穿透厚厚的云层,罪城那熟悉得令人心悸的轮廓——纵横交错的街道、灰蓝色的海面、如同巨大墓碑般耸立的高楼——在舷窗外急速放大。阳光透过云隙,给这座罪恶之都镀上了一层虚假而刺眼的金色。

汤米掐灭了还剩大半截的雪茄,随手丢进水晶烟灰缸里。他整理了一下深蓝色西装的衣襟,抚平上面根本不存在的褶皱。那双棕色的眼睛,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打磨过的燧石,映着下方那座即将被他踩在脚下的城市。

“准备降落。”他命令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名字和保姆的插曲从未发生。

飞机轮子接触跑道的瞬间,传来一阵剧烈的摩擦震动。丹尼尔被这突如其来的颠簸彻底吓坏了,一直强忍着的恐惧终于冲破麻木的堤坝。他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哭叫,小小的身体在毯子里猛地弹了一下,一只小手无意识地、绝望地向前抓去,恰好抓住了汤米垂在座椅扶手上、熨帖的西裤裤脚。

那力道很轻,带着幼儿的虚弱和颤抖,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昂贵的法兰绒布料。

汤米垂眸,看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裤脚、指节发白的小手。几秒钟的死寂。机舱里只有飞机滑行的轰鸣和孩子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然后,汤米动了。他没有粗暴地甩开,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自己的裤脚从那只小手中抽离出来。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略显摇晃的机舱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地毯上那个哭泣颤抖的小小身影。

“带下去,”汤米的声音在引擎的噪音中依然清晰,是对卡洛说的,目光却平视着舱门方向,“找肯特要个地方安顿。记住,当条小狗养着。”他顿了顿,迈步向前走去,靴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有低沉的话语余音在舱内回荡,冰冷而精确,“…或许比狗有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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