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雀啄惊,胭脂“火”

金陵王府的朱墙碧瓦,对淮眉而言,不过是个镶金嵌玉的牢笼。西苑演武堂那点粗豪的呼喝和兵器碰撞声,像隔靴搔痒,远远传来,非但解不了闷,反更添心火。东面集雅轩里苏阔和郑宗簇的“雅斗”,隔着亭台水榭,传到她耳朵里,也早被丫鬟们嚼成了寡淡无味的碎渣子——无非是今天苏阔又显摆了个什么前朝秘色盏,郑宗簇便“恰好”拿出一支快成人形的老山参;明日苏阔焚了寸缕千金的龙涎香,郑宗簇又“不巧”点起他金山寺的百年陈艾,药香压得龙涎都抬不起头……“没劲!两个大男人,磨磨唧唧,跟绣花似的!”淮眉把一颗水晶葡萄丢进嘴里,嚼得汁水四溅,仿佛咬的是那两人的假模假式。

她被安置在一处唤作“漱玉轩”的客院。小院倒也精致,太湖石堆叠出几分雅趣,几竿瘦竹临窗,一架紫藤正开得如梦似幻。可这精巧雅致,落在淮眉眼中,全是束缚!那些被精心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木,像极了王府里那些低眉顺眼、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丫鬟!她试着学那些金陵闺秀,捏着笔在宣纸上描两笔兰草,结果墨团糊作一团,气得她抓起笔就想往窗外扔,被贴身丫鬟翠鹳死死拦住:“小姐,要不让人唱个曲儿您听听?”

听曲儿,咿咿呀呀的昆腔水磨调,软绵绵没半点筋骨,听得她昏昏欲睡,还不如徐达帅那破锣嗓子吼一嗓子来得提神!

“啊啊啊!闷死老娘了!”这日午后,淮眉终于爆发,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绣墩,那石榴红的裙裾旋开一团火。她烦躁地在屋里踱步,鹿皮小靴踩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困兽的咆哮。“吃!睡!听壁角!这金陵城,就是个金丝鸟笼!姑奶奶的骨头都要锈穿了!”她猛地冲到窗边,一把推开雕花槅扇,初夏灼热的风和着紫藤花香涌进来。院墙外,演武堂方向的呼喝声似乎又清晰了几分,隐隐还夹杂着石锁砸地的闷响,像重锤敲在她心尖上。

翠鹳捧着新沏的雨前龙井,吓得小脸发白:“小姐息怒…王爷治下,规矩森严,您…您再忍忍,过几日宴会开了,自然能……”

“忍?再忍下去,姑奶奶就要变成那池子里只会吐泡泡的傻锦鲤了!”淮眉猛地回头,一双杏眼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烦躁,而是被逼到绝境的野性光芒,“十三个!十一个没娶亲的!姑奶奶连他们长几个鼻子几只眼都不知道!天天听你们说这个威风那个俊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行!”她一把抓过挂在墙上的马鞭——那是她唯一带进王府的“兵器”,赤铜的鞭柄已被摩挲得发亮,柔韧的牛皮鞭身盘在手中,传递来一丝熟悉的力量感。

“小姐!您…您要去哪儿?”翠鹳看着淮眉大步流星往外走,魂飞魄散。

“去演武堂!”淮眉头也不回,声音斩钉截铁,“看看那帮‘五虎’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再听听那锡城的老吴和常城的老常,到底是怎么蹲着看戏不挪窝的!这王府的规矩,还能把姑奶奶的眼珠子挖了不成?” 她火红的身影如一道旋风卷出漱玉轩,马鞭在腕间缠了几圈,鞭梢垂落,随着她急促的步伐轻轻晃动,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赤蛇。

回廊曲折,花木扶疏。淮眉目不斜视,凭着先前听来的只言片语和对那呼喝声来源的直觉,硬是在迷宫般的王府里闯出一条路。几个端着果盘的丫鬟远远看见这团裹着怒气的红云,吓得慌忙避让,碎语顺着风飘来:

“快看!是淮城那位小姐……”

“天爷!她怎么往西苑去了?”

“还带着鞭子!莫不是要去比武?”

“嘘!快禀报福大管事!”

淮眉充耳不闻。越靠近西苑,那股混合着汗味、尘土、铁锈和淡淡血腥气的粗粝气息便越浓烈,如同烈酒,冲得她精神一振,连日来的憋闷竟似被驱散了几分。这气息,比满园的脂粉花香更让她觉得亲切!转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高墙围出一片巨大的夯土硬地!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地面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热浪。兵器架上刀枪林立,寒光刺眼。角落里,几对大小不一的石锁静静卧着,最大的那对,黝黑沉重,正是徐达帅的“玩具”。几个粗粝的木桩缠着浸透汗渍的麻绳,桩身上布满拳印掌痕。最骇人的是院角那个巨大的沙坑,里面填的不是细沙,而是混着尖锐碎石的粗砺铁砂!整个院子空旷、硬朗、赤裸裸地袒露着力量,与王府其他地方的精致柔靡格格不入。

此刻,院中并非空无一人。宿城知府贾述沐正捋着长须,站在一盆刚搬出来透气的雀舌黄杨旁,似乎在与连云城知府云连逸低声交谈。云连逸一身短打,正活动着手腕,目光锐利如鹰隼。盐城知府鹿丞宴则一脸无奈地站在廊下阴影里。而院心,徐达帅那铁塔般的身影正与淮城知府淮朗平“切磋”——更准确地说,是徐达帅单方面在“指点”。徐达帅仅着一件汗湿的坎肩,虬结的筋肉贲张,蒲扇般的大手正握着淮朗平细瘦的手腕,硬邦邦地纠正他一个出拳的姿势,声如洪钟:“淮老弟!软!太软!腰马合一!力从地起!你这拳头,给娘们挠痒痒还差不多!” 淮朗平被他捏得龇牙咧嘴,脸色涨红,汗水浸透了衣服下摆,狼狈不堪。

淮眉的出现,如同一颗烧红的铁弹砸进了冷水里!

“呔!”

一声清脆的断喝,带着少女的锐气和被压抑许久的爆发力,瞬间压过了徐达帅的吼声,惊得院中所有人都是一怔!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只见那道火红的身影立在演武堂高大的院门口,阳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轮廓。石榴红的骑装在一片灰黄粗粝的背景中,鲜艳得刺目。她一手叉腰,一手按在腰间盘绕的马鞭上,下巴微扬,杏眼圆睁,目光如电,毫不避讳地扫过院中每一个男人,最后定格在徐达帅和被他“钳制”住的哥哥身上。

“徐大人!”淮眉的声音清亮,带着点挑衅的意味,“欺负我哥哥这个老实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跟姑奶奶过两招!”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啪”的一声脆响!那盘在腰间的马鞭如同活过来的赤蛇,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鞭影,鞭梢直指徐达帅的方向!劲风带起地上几点微尘。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贾述沐捻须的手指顿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云连逸眯起了眼,精悍的身躯微微绷紧,如同嗅到猎物气息的豹子。淮郎平嘴唇哆嗦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鹿丞宴赶忙上前拉住他。

徐达帅坏眼瞪得溜圆,看着门口那团嚣张的红影,还有她手中那根“嗡嗡”作响、显然不是摆设的鞭子,嘴角抽了抽,随即,一种混杂着错愕、荒唐和……难以言喻的亢奋,如同岩浆般在他眼中喷涌而出!

“哈哈哈哈——!”炸雷般的狂笑猛然爆发,震得院墙上的浮尘簌簌落下。徐达帅一把抹去额头的汗珠,双眼精光爆射,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自己光裸的、汗涔涔的胸膛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好!好个带刺儿的淮上芍药!够劲儿!”他声震屋瓦,浑身的筋肉都在兴奋地跳动,目光灼灼地盯着淮眉和她手中的鞭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有趣的猎物,“老子在金陵城憋了这些天,骨头缝都痒了!正愁没个够分量的对手松松筋骨!小丫头片子,有种!来来来!让老子瞧瞧,你这鞭子,抽不抽得动咱的硬骨头!”

他话音未落,魁梧的身躯已微微下沉,摆出一个粗犷却稳固的起手式,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狂暴而炽热的力量感扑面而来!

淮眉嘴角一勾,那抹笑容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野性与张扬,手腕一抖,赤色长鞭如毒蛇吐信,再次在空中炸开一声慑人的脆响!火红的骑装与玄青的演武场,娇艳的容颜与贲张的筋肉,凌厉的鞭影与铁塔般的身躯,在这弥漫着汗味与铁锈气的粗粝空间里,构成了一幅极富冲击力的画面。

这王府深潭,终究被这滴炽烈如火、不管不顾的胭脂,彻底搅翻了!

——

集雅轩内,午后的熏风裹着茶香药气,慵懒得能催人入眠。苏阔指尖捻着秘色盏温润的玉质杯托,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对面郑宗簇手边那方乌沉沉、散发着厚重药香的紫檀木匣,唇边那抹矜持的弧度带着点冰凉的意味。郑宗簇圆脸上笑容依旧,慢条斯理地斟着紫砂壶里金黄油亮的茶汤,仿佛那匣子里装的不是济世良材,而是无声的千钧重锤。

常龙歪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里,鼾声已微微响起,嘴角还沾着半块玫瑰酥饼的碎屑。旁边的吴明竹,依旧如石佛入定,纹丝不动,指尖拈着一粒莹白的鸡头米,仿佛在参悟什么禅机。

死水微澜。

突然,一道人影如被火烧了尾巴的狸猫,嗖地从门外窜进来,正是常龙派去探听演武堂动静的小厮,一张脸憋得通红,气都喘不匀,声音却尖利得刺破满室沉闷:“大人!大人!打…打起来了!演武堂!徐大人!跟…跟那位淮城来的小姐!动…动真格的了!”

“啥?!”

常龙一个激灵从太师椅上弹起来,睡意全无,眼珠子瞪得溜圆,嘴角的酥饼渣簌簌落下。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薅住旁边吴明竹的胳膊,那清癯的身板在他手里轻得像根芦苇:“二哥!听见没?老徐那个不讲武德的!跟个小娘子干架了!快走!看热闹去!” 不由分说,拽着猝不及防的吴明竹就往外冲,那力道之大,带得黄花梨椅都“吱呀”一声挪了位。

这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集雅轩里那潭维持了数日的“雅静”死水!

苏阔捻着杯托的手指猛地一顿,秘色盏里碧绿的茶汤漾出细碎的涟漪。他霍然抬首,眼中那点冰封的矜持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难以言喻的兴味取代。郑宗簇手中紫砂壶的壶嘴停在半空,金黄油亮的茶汤倾泻而出,淋湿了乌木桌面,圆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底僵住,细长的眼睛里射出惊疑不定的光芒。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对这突如其来的荒唐消息的震惊,有对徐达帅粗蛮行径的鄙夷,更有一种“雅斗”被打断、精心维持的体面被野蛮撕破的恼怒,但最深处,竟奇异地闪烁着一丝被压抑许久的、看大戏终于开场般的亢奋!

“岂有此理!”苏阔低斥一声,声音却没了平日的沉稳,带着点急促。

“成何体统!”郑宗簇也几乎同时放下茶壶,圆润的嗓音有些变调。

几乎是同时,两人猛地站起身!苏阔那身价值不菲的云雁锦袍带倒了秘色茶盏,“哐当”一声脆响,碧玉般的茶汤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碎裂的瓷片飞溅。郑宗簇也顾不得心疼那淋湿的桌面和被污损的紫砂壶承,脚步竟比苏阔还快上半分,袍袖带风地抢出门去。

什么秘色盏,什么百年老参,什么无声的较量!在“大老粗跟小娘子打架”这种活色生香、充满原始冲击力的热闹面前,瞬间变得索然无味!那沉寂多日的血液,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武斗”消息给点燃了!

集雅轩顷刻间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地狼藉的茶汤、碎裂的瓷片、歪倒的桌椅,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龙涎香与陈艾味尴尬地交织着。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裹挟着“徐大人”、“淮城小姐”、“鞭子”、“动手”这些极具冲击力的字眼,瞬间点燃了王府死水般的午后。

“听说了吗?演武堂!徐大人跟那个穿得像团火的淮城小姐打起来了!”

“天爷!真动手了?鞭子都甩得啪啪响!”

“可不是!常大人拉着吴大人跑得鞋都快掉了!”

“苏大人和郑大人也去了!脸都变了色!”

“快!快去瞧瞧!”

王府深宅的宁静被彻底撕碎。回廊下,捧着果盘、提着食盒的丫鬟仆役们脚步匆匆,交头接耳,脸上交织着惊惶与按捺不住的兴奋。通往西苑的各条路径上,人影攒动。宿迁贾述沐正对着他心爱的罗汉松盆景沉思,闻讯愕然抬头,捻须的手停在半空;连云城云连逸刚脱下汗湿的短打,脊背还冒着热气,闻声眼中精光一闪,随手抄起搭在石锁上的外衫就往外走;廊下阴影里的淮安平,嘴唇哆嗦着,想冲出去,却被鹿丞宴死死拉住,被这晴天霹雳炸得魂飞魄散。

王府深处,福大管家正端坐在他那间陈设雅致、熏香缭绕的值房内,对着几份礼单,圆润的手指拨弄着算盘珠,发出清脆规律的“噼啪”声,如同他掌控王府一切的心跳。他脸上那副万年不变的、如同烧制定型的瓷器笑容,此刻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撞开门,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大…大管事!不…不好了!演武堂…徐大人和淮城来的那位小姐…动…动上手了!鞭子都…都亮出来了!常大人吴大人苏大人郑大人…全…全跑去看…看热闹了!快…快压不住了!”

“啪嗒!”

手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算盘珠,应声而落,砸在紫檀木的算盘框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裂响!碎成了两半!

他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烧制了数十年的瓷器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控制的裂纹!圆润的面庞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细密的冷汗“唰”地一下从额角鬓边渗出。那双深潭般莫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什…什么?!”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手边的青花缠枝莲茶盏,“哗啦”一声,温热的茶汤泼了他一身,名贵的锦袍瞬间洇湿一大片,他却浑然未觉。

王爷!王爷刚带着马後将军出府,去龙湾码头迎接扬城知府杨昀彦杨大人!这节骨眼上,后院起火!还是最凶险的火!蛮牛和胭脂马在王府演武场动起了鞭子!看戏!罢斗围观!这…这简直是捅破了天!

福大管家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听见了自己被扒皮抽筋的“嘶啦”声。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他猛地抓住桌角,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紫檀木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快…快!” 他嘶声力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拦住!拦住他们!调…调护卫!不!不能硬来!请…请贾大人!云大人!不…不行!去!去码头!快马!快马加鞭去禀报王爷!天…天塌了!” 他语无伦次,圆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那副精心维持了一辈子的体面,在这突如其来的惊雷面前,碎得比那算盘珠还要彻底。

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茶汤滴落地面的“嗒…嗒…”声。王府深潭,被一道胭脂色的惊雷彻底劈开!水面下所有潜藏的巨兽和暗流,都在这一刻被惊动,咆哮着,翻涌着,朝着那西苑演武堂的方向,奔腾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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