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余波与疗愈
市局刑侦一队的大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气息——浓烈的咖啡因、纸张油墨、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共同构筑了案件告破后特有的疲惫与松弛。巨大的白板上,曾经贴满照片、画满线条、写满疑问的“萧然案”核心区域,此刻已被清理一空,只留下光洁的板面,像一块刚刚愈合的伤疤。取而代之的,是旁边堆叠如山的蓝色卷宗盒,每一盒都沉甸甸地装满了笔录、报告、物证清单、技术分析、法律文书…它们是这场风暴过后沉淀下来的、需要梳理归档的实体记忆。
键盘敲击声不再像冲锋时的密集鼓点,而是带着一种收尾的节奏感。菜菜和小楠凑在一台电脑前,屏幕上是复杂的电子卷宗目录树,她们小声讨论着某个视频文件的编号归属。大猫和刚子则埋首于厚厚的纸质材料,逐页核对签名和日期,偶尔低声交流一句。张国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眉头微蹙,审阅着刚子递过来的几份关键证词确认书,时不时用笔圈出需要补充的细节。叶瑞安则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一支马克笔,在空白处快速勾勒着后续需要补充的心理学分析报告要点,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专注。
风暴的中心已经平息,但余波仍在荡漾。卷宗的重量,是正义得以伸张的凭证,也是无数个日夜鏖战的具象化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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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住院部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重而冰冷。叶瑞安和顾曼曼并排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顾曼曼的左臂还打着护具,吊在胸前,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清亮,比案件胶着时要好上许多。
他们在一间双人病房门口停下。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靠窗的那张病床上,吴浩宇静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侧脸依旧带着少年人未褪尽的稚气和挥之不去的惊悸。他的母亲何玲,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手里紧紧攥着儿子没有输液的那只手,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几天之间,这个本就饱经风霜的女人仿佛又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头发干枯凌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显得空荡荡的。
叶瑞安轻轻敲了敲门。
何玲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仓惶地回过头。看到门口的警察,她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惧和戒备,下意识地将儿子的手握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病床。
顾曼曼心头一酸。她隔着玻璃,对何玲露出一个尽可能温和安抚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何玲认出了顾曼曼,也认出了叶瑞安。她眼中的恐惧稍稍褪去一些,但戒备和深重的悲伤依旧浓得化不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过来,打开了门。
“何大姐,”顾曼曼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柔和,“我们来看看浩宇,也看看你。”
何玲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谢谢警官…他…他刚睡着…” 她的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儿子,又迅速垂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三人走进病房。叶瑞安的目光落在吴浩宇脸上,少年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嘴唇抿得很紧。他注意到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有几道已经结痂的抓痕,那是天台边缘绝望挣扎留下的印记。
顾曼曼走到何玲面前,看着这位被苦难压弯了腰的母亲,她的眼神充满了理解与悲悯。她没有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地站着,让何玲感受到一份无声的陪伴。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何大姐,案子…结束了。真凶已经归案。陷害浩宇、给你们泼脏水的萧家,还有那个律师…都被抓起来了。” 她刻意略去了宋光军的名字和细节,“浩宇…他是清白的。他是受害者。一直…都是。”
何玲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顾曼曼,嘴唇哆嗦着,似乎想确认什么,又不敢置信。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她枯槁的脸颊。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堵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音。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
顾曼曼立刻伸出完好的右手,稳稳扶住了何玲的胳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力量:“何大姐,哭出来吧。我知道…我知道这种被冤枉、被压得喘不过气是什么感觉。相信我,都过去了。浩宇的清白,谁也夺不走了。” 她的话语,带着她自己卧底归来后承受巨大压力与误解的切身体会,如同一根坚韧的绳索,试图将何玲从溺毙的深渊中拉回。
“呜……呜啊啊啊……我的……我的浩宇啊……” 何玲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顺着顾曼曼的搀扶软软地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的双手紧紧捂住脸,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残酷的现实。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那深埋的恐惧、刺骨的屈辱、无尽的绝望,还有此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清白”,终于决堤而出,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像是一道无形的利刃,直直刺入听者的心底。每一声哽咽都饱含着痛苦与破碎,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力量,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病床上的吴浩宇被母亲压抑的哭声惊醒,他茫然地睁开了双眼。视线模糊间,看到坐在椅子上掩面而泣的母亲,以及伫立在床边神情肃然的警察,他的瞳孔骤然一缩。熟悉的惊恐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拼命向后退去,呼吸也随之变得紊乱而急促。
叶瑞安立刻走到床边,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段让少年感到安全的距离。他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吴浩宇平齐,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如同定海神针:
“浩宇,看着我。” 他的目光专注而平静,没有丝毫压迫感,“别怕。是我,叶老师。还记得我吗?在天台上,我们一起说过话的。”
吴浩宇惊恐的眼神在叶瑞安脸上聚焦,似乎辨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那份在天台边缘将他从深渊拉回的声音。他急促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一丝,但身体依旧紧绷。
叶瑞安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噩梦结束了,浩宇。你看,妈妈在哭,但那是因为高兴。因为那些伤害你们、诬陷你的人,都被警察抓住了。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乌云散了。你安全了,你妈妈也安全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们了。”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而清晰,掌心向上,停在半空,是一个无声的邀请,给予少年选择的权力,而不是强制性的安抚,“都过去了。”
吴浩宇怔怔地看着叶瑞安伸出的手,又看看地上痛哭的母亲,再看看旁边扶着母亲、眼神同样温和而坚定的顾曼曼。少年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惊惧和绝望,如同坚冰遇到了暖流,开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融化。他没有去握叶瑞安的手,但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一些,蜷缩的姿势也略微打开。他不再看警察,目光转向地上痛哭的母亲,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妈…”
这声微弱的呼唤,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何玲的哭声猛地一顿,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病床上的儿子,脸上交织着巨大的心痛和一丝微弱的希冀。顾曼曼轻轻拍了拍何玲的背,扶着她慢慢站起来,走向病床。
叶瑞安适时地退后一步,将空间留给这对饱受创伤的母子。他看着顾曼曼用眼神鼓励着何玲去握住吴浩宇的手,看着少年眼中冰封的恐惧在母亲迟来的温暖和警察带来的“安全”承诺下,艰难地裂开缝隙。他知道,疗愈的路还很长,但这第一步,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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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瑞安的车停在顾曼曼家楼下。夕阳的金辉给老旧的居民楼镀上了一层暖色。
“真的不用我送你上去?”叶瑞安侧过身,看着副驾驶上脸色依旧苍白的顾曼曼。她的PTSD症状在案件告破后有所缓解,但电梯事件和天台救援留下的身心创伤,以及左臂的伤痛,让她看起来依旧脆弱。
“不用,”顾曼曼摇摇头,解开安全带,动作因为左臂的不便而显得有些笨拙,“我妈在家呢。你赶紧回去看看麦麦吧,别让它又把你的公寓拆了。”她嘴角勉强弯起一个弧度,带着一丝疲惫的调侃。
叶瑞安无奈地笑了笑:“它现在…嗯…进步很大。” 话虽如此,他眼底还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目光落在顾曼曼吊着的左臂上,“手臂还疼得厉害吗?姚教授那边的复诊时间…”
“好多了,按时吃药呢。复诊约了下周。”顾曼曼打断他,推开车门,“走了,你路上小心。” 她下了车,关上车门,隔着车窗对叶瑞安挥了挥手。
叶瑞安看着她转身走进单元门,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才缓缓发动车子离开。他知道,她的“没事”,只是不想让他担心。她需要时间,独自消化这场风暴留下的所有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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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曼曼用钥匙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温暖的食物香气瞬间驱散了楼道里的微尘和凉意,扑面而来。是葱花煎蛋的香味,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米饭香。
“妈,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卸下重负后的沙哑。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轻响。母亲孟云系着围裙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曼曼?回来啦!快洗手,饭马上好。”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女儿吊着的左臂和苍白的脸色,没多问什么,只是催促道,“快去洗手,胳膊小心点。”
顾曼曼依言走到小小的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一张疲惫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用右手掬起冷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感觉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手腕上那串向日葵手链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她深吸一口气,用毛巾擦干脸,走了出去。
狭小的客厅兼餐厅里,小方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一盘金黄的煎蛋,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脆,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一小碟榨菜丝。两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简单,却充满了家的温度。
孟云端着一小碗刚盛好的紫菜蛋花汤走过来,轻轻放在顾曼曼面前:“先喝口汤,暖暖胃。你这胳膊…唉,快坐下吃吧。”她拉开椅子,让顾曼曼坐下,自己才坐到对面。
“妈,你也吃。”顾曼曼轻声说道,手中的筷子已然夹起了一筷菜肴,动作自然又带着几分关切。
孟云没动筷子,只是看着女儿。灯光下,女儿眼里的疲惫和强撑的平静,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沉默地拿起筷子,给顾曼曼夹了一大块煎蛋,放到她碗里:“多吃点。你看你,又瘦了。这阵子…累坏了吧?”
“嗯,案子结了。”顾曼曼低头扒了一口饭,含糊地应道。煎蛋的香味钻进鼻子,混合着米饭的热气。她夹起母亲夹给她的那块蛋,送入口中。起初只是机械地咀嚼着,但鸡蛋煎得火候正好,外酥里嫩,葱花的清香和油脂的焦香在舌尖蔓延开来。她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味蕾似乎从长久的麻木中苏醒,开始重新感知食物的温度和味道。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踏实感,随着这熟悉的味道,一点点渗透进她紧绷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
她默默地吃着,没有说话。孟云也没有追问,只是不断地给她夹菜,盛汤。母女俩就在这安静的氛围里,共享着这顿简单却无比珍贵的晚餐。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成了这方小小空间里最温暖的背景音。
顾曼曼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胃里有了温暖的食物,身体的疲惫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但精神的空洞感依旧存在。那些电梯的黑暗、坠落的失重感、刺目的血迹…如同蛰伏的阴影,在松懈的间隙悄然浮现。她端起汤碗,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紫菜蛋花汤,试图用这暖意驱散心底的寒意。
孟云起身收拾碗筷。她拿起顾曼曼面前的空碗时,目光扫过女儿手腕上的向日葵手链,又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作为母亲,她太清楚女儿此刻的状态——身体回来了,但魂儿似乎还没完全归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动作更加轻柔,拿着碗筷走向厨房的背影,透着无声的包容和守护。
顾曼曼没有起身帮忙。她靠在椅背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向日葵。冰凉的金属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叶瑞安掌心的温度。她看着厨房里母亲忙碌的背影,听着哗哗的水声,感受着这间小屋带来的、久违的安稳。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空洞交织着,左臂的钝痛依旧清晰。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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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叶瑞安的公寓里却上演着另一番“热闹”。
“麦麦!NO!那里不行!”
叶瑞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的沙哑。他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换鞋,就看到一道金黄色的影子如同小炮弹般从客厅冲过来,围着他的裤腿兴奋地打转,尾巴摇成了螺旋桨,嘴里发出欢快的呜呜声。小家伙明显精神十足,比刚捡到时壮实了不少,一身浅黄的绒毛蓬松柔软。
然而,叶瑞安的目光越过兴奋的麦麦,精准地落在了客厅地板上——一小滩新鲜的、在灯光下反着光的可疑水渍,旁边还有几颗深棕色的、圆滚滚的“地雷”。
“唉…” 叶瑞安长长叹了口气,认命地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他先走过去,揉了揉麦麦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家伙立刻伸出粉嫩的舌头热情地舔舐他的手指。“你啊…不是教过你要去厕所吗?” 语气里没有多少责备,更多的是无奈。
麦麦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只是仰着小脑袋,黑亮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尾巴摇得更欢了,仿佛在说:“主人你回来啦!快看我给你准备的惊喜!”
叶瑞安摇摇头,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熟练地找出宠物专用消毒液、纸巾和垃圾袋。先用纸巾仔细吸干地上的水渍,又小心翼翼地铲起那几颗“地雷”,丢进垃圾袋扎紧。接着,喷洒消毒液,用干净的湿布反复擦拭地板,直到一点痕迹和味道都不留。
整个过程中,麦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小爪子啪嗒啪嗒踩在刚擦干净的地板上,好奇地嗅来嗅去,时不时还用脑袋蹭蹭叶瑞安忙碌的手,仿佛在帮忙,又像是在捣乱。
收拾完“战场”,叶瑞安才直起腰,看着在自己脚边打转、一脸无辜又亲昵的小家伙,脸上那点无奈终于化开,变成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笑意。他弯腰,将麦麦抱了起来。小家伙立刻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满足地蹭了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叶瑞安抱着它,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城市的万家灯火。
怀里的小生命温热、柔软,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这种纯粹的情感连接,像一股无声的暖流,悄然熨帖着他办案归来后同样疲惫的心绪。公寓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幼犬身上特有的、暖烘烘的奶香味,交织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安宁。
他低头,看着麦麦安心睡去的侧脸,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它柔软的绒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略显苍白、在母亲简单晚餐中沉默进食的脸。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手臂还疼得厉害吗?那些噩梦…是不是还缠着她?那顿和母亲一起的、简单的晚餐,有没有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点?
窗外的灯火,在叶瑞安沉静的眼底明明灭灭。疲惫依旧存在,案件余波的沉重感也未曾消散,但怀里这份小小的、毛茸茸的温暖,和心底那份无声的、跨越城市灯火的牵挂,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悄然点亮了这方小小的空间,也照亮了前行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