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靶场的回响
H市局地下练枪房特有的硝烟与金属混合气味，一如既往地弥漫在空气中。但对于站在7号靶位前的顾曼曼来说，这熟悉的味道却像无形的触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呼吸。冰冷的金属台面上，一把92式手枪的零件散落着，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
她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距离上一次真正握枪、扣动扳机，已经过去了多久？那段被刻意尘封、却又如影随形的卧底生涯，在她试图触碰冰冷的枪管时，骤然撕裂了记忆的屏障。集装箱内令人窒息的恶臭、毒辣的烈日、争抢馊饭时撕心裂肺的吼叫和抓挠……画面和声音碎片般冲击着她的大脑。
“呼……”顾曼曼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进行深呼吸，这是心理医生姚教授教她的基础技巧。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部件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曼曼姐，加油！”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靶房短暂的寂静。技术员菜嘉黎抱着她的宝贝平板电脑，顶着一头蓬松的卷发，像只灵活的小松鼠一样溜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包没拆封的薯片。她身后跟着法医助理陈筱楠，后者手里拎着两杯刚买的奶茶，眼神里满是紧张和关切。
顾曼曼没有回头，只是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她知道，这是菜菜和小楠表达支持的方式——用她们最习惯的零食和陪伴。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套筒。指尖的凉意让她一个激灵，几乎要缩回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感压过那瞬间涌上的恐慌。一点一点，动作生涩而缓慢，仿佛在重新学习一项早已遗忘的本能。弹簧、复进簧、击针……每一个零件的组合，都像在重新拼凑她破碎的勇气和对职业的信念。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台上。
靶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格斗专家赵刚和跟踪专家张谨毛并肩走了进来。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习惯性地靠在门边的墙壁上，双臂环抱，目光沉静地落在顾曼曼的背影上。他们的存在，像两块沉稳的基石，无声地传递着力量。随后，代理队长张国安也走了进来，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眼神专注地看着顾曼曼的动作，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鼓励。
靶位旁，一个身影始终安静地伫立着，如同沉默的守护灯塔。叶瑞安穿着熨帖的浅色衬衫，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专注，紧紧追随着顾曼曼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他没有出声打扰，甚至刻意收敛了呼吸，只是在她手指剧烈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零件时，他的指关节会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疼像细密的针，扎在他心上。警校里那个笑容明亮、英姿飒爽、被自己默默唤作“疯丫头”的女孩，曾几何时，竟被折磨得连触碰最熟悉的武器都如此艰难？但他更清楚，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她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这份无声的、安全的注视，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终于，最后一个零件被艰难地推入卡榫，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一把完整的92式手枪静静地躺在顾曼曼的掌心。她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曾因创伤而蒙尘的眼眸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苗。
她拿起弹匣，手指依旧不稳，但动作比刚才组装时流畅了一些。将弹匣推入握把底部，再次发出“咔”的一声脆响。这声音在寂静的靶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顾曼曼的身体本能地绷紧，耳畔仿佛又响起了边境线上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同伴倒下的闷哼。她猛地晃了晃头，试图驱散幻听。
她抬起手臂，将手枪指向25米外的半身靶。标准的站姿射击姿势，曾经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和沉重。握枪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虎口处一片湿滑的冷汗。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掌心，却无法传递给她丝毫的安全感，反而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头发慌。
“你可以的，曼曼。”叶瑞安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说更多，只是这简短的五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穿透了顾曼曼混乱的思绪。
顾曼曼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她闭上眼，努力回忆姚教授教她的“接地”技巧：感受脚底接触地面的坚实感，感受空气吸入肺部的凉意……然后，是叶瑞安的声音，那沉静的力量像锚一样，将她从记忆的惊涛骇浪中短暂地固定住。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地聚焦在靶心。所有的杂念被强行压下，只剩下眼前那个小小的黑色圆点。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食指缓缓地、带着千钧之力，扣向冰冷的扳机。
扳机行程的阻力清晰地反馈到指尖。就在临界点，就在那击锤即将释放的瞬间，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铁皮箱里绝望的哭喊、同伴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感、自己为了活命像野兽一样撕咬的屈辱……所有被她努力压抑的黑暗记忆如同火山般喷发！
“不——！”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几乎要冲口而出。她的手指僵住了，全身的肌肉都在抗拒。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曼曼姐！”菜菜紧张地低呼，手里的薯片袋子被捏得哗啦作响。小楠更是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焦急。
赵刚和大猫站直了身体，目光如炬。张国安向前迈了一小步，双拳紧握。
叶瑞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镇定，眼神没有一丝动摇，只是更加专注地凝视着她的侧脸，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别怕，我在这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将要放弃的时候，顾曼曼眼中那簇微弱的火苗猛地爆燃！一股源自骨子里的、属于本人的倔强和属于卧底“青鸟”的求生意志，压倒了恐惧的洪流。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猛然炸响！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击着她的手臂和肩膀，让她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枪口腾起一缕淡淡的青烟。
耳鸣声尖锐地占据了她的听觉世界，眼前甚至有一瞬间的发黑。那些狰狞的记忆碎片在枪响的瞬间变得更加清晰，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眩晕和呕吐感，不让自己倒下。
整个靶房一片寂静，只有枪声的回音在墙壁间嗡嗡作响。
叶瑞安第一时间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她微微摇晃的身体。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还好吗？”
顾曼曼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煞白，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握枪的手抖得厉害。但当她抬头看向叶瑞安时，那双曾布满阴霾的眼睛里，除了残留的惊悸，更清晰地映出了一丝……释然？一丝久违的、属于战士的光芒？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 虽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她的目光已经重新聚焦，看向远处的靶纸。子弹……打出去了！她做到了！虽然不知道打中了哪里，但这第一步，她终于迈了出去！
“好！”张国安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用力地鼓起了掌，脸上露出由衷的欣慰笑容，“漂亮！曼曼！” 他深知这第一枪对顾曼曼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克服对枪械的恐惧，更是向过去的阴影宣战！
“太棒了曼曼姐！”菜菜兴奋地跳了起来，薯片撒了一地也顾不上，“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小楠也激动地拍着手，奶茶差点洒出来：“曼曼姐，你太厉害了！”
赵刚和大猫虽然没有说话，但两人都露出了赞许的笑容，赵刚更是朝顾曼曼竖了个大拇指。那份沉稳的认可，比任何欢呼都更有分量。
顾曼曼看着一张张熟悉而真诚的笑脸，听着他们发自肺腑的鼓励，心中那块沉重的坚冰，仿佛被这温暖的力量融化了一丝缝隙。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冲淡了恐惧带来的冰冷。她尝试着扯动嘴角，一个有些僵硬但无比真实的笑容，终于在她苍白的脸上缓缓绽放开来。这笑容，像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弱阳光，虽然艰难，却昭示着希望。
叶瑞安静静地看着她的笑容，镜片后的眼眸瞬间变得无比柔和，仿佛蕴藏着整个春天的暖意。他轻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他的“疯丫头”，正在一点点地、艰难地，从地狱的泥沼中爬回来。
“这才像样嘛！”张国安走上前，拍了拍顾曼曼的肩膀，力道适中，带着鼓励，“等你彻底恢复了，咱俩比比？警校那会儿你的射击成绩可是神话，现在可别被我甩太远啊！” 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下战书，既是激励，也是肯定。
顾曼曼握紧了手中的枪，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真实感，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她抬头迎上小安子的目光，那个曾经属于“青鸟”的、带着点张扬和自信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虽然还有些虚弱，却无比清晰。
“好！”她清脆地应道，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随时奉陪，小安子！”
叶瑞安适时地递过来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顾曼曼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湿意。她喝了一大口水，冰凉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也浇熄了残留的燥热和恐慌。她放下水瓶，目光落在叶瑞安脸上，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不只是这瓶水，更是这一路走来的无声陪伴。
叶瑞安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一切尽在不言中。
练枪房内，硝烟未散，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火药味，更涌动着一股名为“新生”的暖流。顾曼曼再次举起了枪，这一次，她的动作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利刃，锐利而坚定地瞄准了前方。
“砰！”
“砰！”
“砰！”
一声声枪响，不再仅仅是子弹的呼啸，更是她向过去、向恐惧、向黑暗发出的，不屈而响亮的战歌。每一次扣动扳机，都像在击碎一层禁锢灵魂的枷锁。叶瑞安站在她身旁，如同最坚固的堡垒，默默守护着这场孤独而壮烈的战役。他知道，警校里那个迎着阳光肆意奔跑、笑容明亮的“疯丫头”，正踏着荆棘，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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