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残响与断层
草莓园的塑料大棚上,凝结着层灰蒙蒙的水汽。
沈砚蹲在田埂上,指尖捏着颗发青的草莓蒂,指腹反复摩挲着绒毛。大棚角落的温度计显示18℃,湿度65%——是张医生说的“最适合暴露疗法的数值”,可他的指尖还是泛着冷白,像摸到了十二岁那个雨夜的窗沿。
【环境焦虑指数47%,接近中度预警阈值。】系统光屏上的黄色曲线微微颤抖,像被风吹动的蛛网,“检测到创伤记忆残留触发,建议缩短停留时间。”
“摘这个。”林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把一个竹篮递过来,篮底铺着层软布,“蒂部发圆的才甜,尖的容易酸。”他的指尖在沈砚手背碰了碰,像在测试温度,随即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套在他手上,“怎么总不戴手套?”
沈砚的手指在棉布手套里蜷了蜷。手套内侧还留着林野的体温,掌心的位置磨出了块浅痕——是反复握鼠标磨出来的,和他右手手套的磨损位置,几乎完全对称。
大棚外突然传来刹车声,老K的喊声撞破塑料膜钻进来:“林野!你爸来了!”
林野的动作猛地僵住,手里的草莓“啪”地掉在泥里,红色的汁液溅在他的白色队服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血花。他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把沈砚往大棚深处推了推:“你先躲会儿,我去处理。”
沈砚没动。他看着林野转身时绷紧的肩膀,锁骨处的疤痕在大棚的阴影里泛着青,像被什么东西重新勒出了印子。他想起张医生诊室里的档案夹——林野的父亲是前职业选手,因为手伤退役后性情大变,去年在季后赛现场,差点因为林野的“保守打法”冲上舞台。
“躲什么?”沈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跟你一起。”
林野的父亲站在大棚入口,黑色风衣下摆沾着泥点。他的目光扫过林野的手腕,最终落在沈砚身上,嘴角勾起抹嘲讽的笑:“就是你?让他为了抵押房子跟家里闹翻的那个?”
沈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对方眼里的轻蔑,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把诊断书摔在他脸上的男人,和眼前这个人,都在用“为你好”的名义,把最锋利的刀插进最在乎的人心里。
“跟他没关系。”林野往前站了半步,把沈砚挡在身后,“房子是我自己要抵押的,比赛也是我自己要打的,跟你们没关系。”
“没关系?”林父突然提高音量,伸手就去拽林野的胳膊,“你妈昨天又住院了!医生说再受刺激就……”他的话在看到林野手腕的瞬间卡住了,那里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像条没愈合的伤口。
沈砚突然抓住林野的手往后退。他的指甲掐进对方掌心,却没听到林野喊痛——这个人总是这样,疼的时候只会抿紧嘴唇,像上次在决赛现场,鼠标线漏电时也是这样,连哼都没哼一声。
“叔叔。”沈砚的声音很稳,比他自己预想的更平静,“林野的手恢复得很好,上周的训练赛,他的盲僧还拿了MVP。”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段录像——是老K偷偷录的,林野用左手练补刀的样子,指尖在键盘上磕磕绊绊,却硬是把准确率维持在了90%以上。
林父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他突然伸手去抢手机,林野下意识地挡在前面,父子俩的胳膊撞在一起,林野的手背重重磕在大棚的铁架上,发出“咚”的闷响。
“你还护着他?”林父的声音发颤,“为了个有精神病的……”
“他不是!”林野突然吼出声,声音在大棚里荡出回声,“他比你见过的任何人都正常!比你正常!”他的手背在流血,却死死攥着沈砚的手腕,像怕一松手,就会有人把他抢走。
沈砚的耳尖突然发烫。他看着林野涨红的眼眶,突然想起转会那天,自己对他说的那句“你连鼠标都快握不住了”,原来最伤人的话,往往是从最在乎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林父的脸色铁青,最终只是狠狠瞪了林野一眼,转身摔门而去。刹车声再次响起时,林野突然顺着铁架滑坐在地,额头抵着沈砚的膝盖,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他说……我妈住院了。”林野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上个月复查,医生说她的心脏不能再受刺激……”
沈砚的指尖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像在安抚只受惊的动物。他看着林野手背上的伤口,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青灰色的泥里,晕开小小的红点。他突然想起母亲病房里的缴费单——林野每次来,都说是“战队发的奖金”,原来那些钱,是他瞒着所有人,用左手接商业代练攒的。
“我们去医院。”沈砚把林野扶起来,手套的棉布吸了血,变得沉甸甸的,“去看阿姨。”
林母的病房在住院部十二楼,窗户正对着训练基地的方向。她靠在床头织围巾,看到林野时笑了笑,目光在他流血的手背上顿了顿,却没追问,只是把围巾往沈砚脖子上围了围:“刚织好的,草莓红,你俩都能戴。”
围巾的毛线蹭着沈砚的下巴,带着暖烘烘的温度。他看着林母苍白的脸,突然明白林野为什么总说“没事”——这个家里的人,都习惯了把疼藏在笑里,像草莓把酸涩的籽,悄悄埋在甜腻的果肉里。
“医生说……”林母的指尖在围巾上打了个结,“你爸就是太急了,当年他手伤退役,总觉得是遗憾……”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林野这孩子,从小就倔,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跟你一样。”
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林野正帮母亲削苹果,左手拿刀的姿势很笨拙,果皮断了好几次,却还是固执地削成一整条。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手背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像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林野突然在楼下的花坛边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本来想摘完草莓给你的。”盒子里是对银质手链,链坠是迷你的暗夜猎手和盲僧,武器交叉在一起,像个永不分离的符号。
“我爸说的话……”林野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确定,“你别往心里去。”
沈砚没说话,只是把其中一条手链戴在林野的手腕上,刚好遮住那道浅粉色的疤痕。他的指尖在银链上轻轻摩挲,突然想起大棚里那颗掉在泥里的草莓——有些东西就算沾了灰,洗干净了,依旧是甜的。
【检测到心率同步率76%,阈值共鸣强度回升至良好区间。】系统光屏上的绿色曲线渐渐平稳,“建议持续保持情绪稳定,避免剧烈冲突刺激。”
沈砚关掉了系统。他看着林野眼里的光,突然觉得那些所谓的“虐痛”,从来不是来自外界的伤害,而是明明在乎却不敢靠近的犹豫,是知道对方在硬撑却假装看不见的默契。
夜风卷起几片落叶,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手链的银链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说——不管过去有多少断层,未来有多少残响,只要轨迹还在重合,就总有走到晴空的那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