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话
蓝忘机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并非乱葬岗阴冷的石壁,亦非穷奇道染血的泥泞,而是熟悉到刻入骨髓的——静室高高的、绘着卷云纹的房梁。
他霍然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惊悸环顾四周。淡雅至极的陈设,一尘不染的案几,清冷的檀香气息……这里,是他在云深不知处的静室!
他怎么会在这里?!
意识最后的残片,是魏无羡那声泣血般的嘶吼“杀光!”,是他能清晰感知却无法回应、只能任由生命和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绝望……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向自己的心口。
触感坚实温热,毫无异样。
他几乎是粗暴地扯开雪白的中衣领口,目光急切地向下探寻——
完好无损!
皮肤光洁,肌肉紧实,没有狰狞的血洞,没有致命的贯穿伤!仿佛穷奇道上那穿心的一爪,连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与冰冷,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蓝忘机眉心紧锁,巨大的困惑与一种诡异的违和感攫住了他。
未及深想,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忘机?可醒了?兄长能进来吗?”
是蓝曦臣的声音。
蓝忘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迅速整理好微乱的衣襟:“兄长请进。”
蓝曦臣推门而入,看到蓝忘机端坐榻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忘机,你……还未起身?”这着实罕见。
蓝忘机低低“嗯”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蓝曦臣的惊讶更甚,随即化为温和的理解:“想是近来协助重修藏书阁,过于劳神了。”他顿了顿,看着弟弟略显苍白的脸色,提议道:“也罢。既如此,忘机不妨休憩几日?听闻云梦风光正佳,不若去散散心?”
云梦……重修藏书阁……
蓝忘机心头剧震!这些话语,与当年他前往云梦、在楼台初遇魏无羡抛花戏弄前夕,兄长所言几乎一字不差!
电光火石间,纷乱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联、碰撞!一个不可思议却又无比清晰的认知轰然成型:
这不是简单的回归!这是一个以他蓝忘机为核心、可以“重置”的时空!此间万物生灵自有其思,然若他身遭致命之劫,时间便会回溯!至于回溯至何处……看来,这一次竟比上一次穷奇道之变更早!
他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穷奇道上魏无羡那张痛彻心扉、绝望到几乎碎裂的脸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双曾盛满星辰与狡黠的桃花眼,被泪水与血色浸染,只剩下灭顶的空洞与疯狂……仅仅是回想,便足以让他心如刀绞。
若易地而处,是他眼睁睁看着魏婴……蓝忘机不敢深想,只怕自己会比魏婴更加失控,更加不惜焚毁一切。
他不会轻易以自伤去试探这诡异时空的规则。既然天道予他重来的机会,必有其深意。
他压下翻涌的心潮,对蓝曦臣颔首:“好。”
送走兄长,蓝忘机再无半分迟疑。他利落地收拾行装,踏出云深不知处的山门。
御剑破空,远比舟车迅捷。未过多久,水泽丰饶、莲香隐隐的云梦地界便映入眼帘。
城中依旧热闹喧嚣,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蓝忘机甫一踏入云梦城门,那身标志性的素白家袍、清冷如谪仙的气质,以及腰间那柄古朴名贵的避尘剑,瞬间便吸引了无数目光。射日之征的硝烟虽散,“含光君”的威名与风采却早已传遍仙门百家。即便不识其面,这般形貌气度,也足以让人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没走出多远,一个梳着双丫髻、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便怯生生地跑过来,踮起脚尖,将一朵开得正艳的芍药塞进他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蓝忘机握着那朵带着晨露的芍药,指尖微凉。他心中了然,这是谁的手笔。这一次,他不再像初时那般无措或恼怒,只是平静地、配合地演着这场命中注定的戏码。
他步履从容,任由人群的目光或好奇或倾慕地追随。直至行至那座熟悉的楼阁下——
一阵清朗恣意的笑声自头顶传来,如同碎玉落盘,瞬间穿透了街市的喧嚣。
“蓝——湛——!”
伴随着这声呼唤,一道明媚得晃眼的身影从雕花栏杆后探出。阳光勾勒出他飞扬的眉梢,含笑的唇角,以及那双永远盛着星辰大海的桃花眼。
一朵开得正盛的、火红的芍药,带着主人指尖的温度和促狭的笑意,精准无比地、轻轻别在了蓝忘机如墨的发间。
蓝忘机蓦然抬首。
楼台上,少年魏无羡凭栏而笑,衣袂随风,意气风发,正是人生最鲜衣怒马、光芒万丈的年华。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鲜活地,再一次撞进了蓝忘机的视线里,也撞进了他轮回千转、历经生死却从未动摇的心湖深处。
那一刻,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蓝忘机静静凝望着那张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容颜。无人看见,他那双惯常清冷的琉璃眸底,此刻正翻涌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失而复得的狂澜,沉淀着怎样跨越生死、穿越时空的、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他缓缓抬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将发间那朵带着对方气息的芍药取下,握在掌心。
这一眼,隔着血与泪的过往,隔着生与死的界限,望穿了时光长河。
——是劫后余生的确认,亦是命中注定的重逢。
一眼,便是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