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次耳鸣后的幻听
凌晨三点十七分,程微在第三十三次耳鸣中惊醒。
她睁开眼,录音室控制台的电源指示灯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像深海鱼类发出的生物荧光。右耳里的高频噪音持续了约莫七秒——比上次短了两秒,但音调更高了,接近钢琴最高音区的C8。她轻轻转头,看见林肆蜷缩在旁边的沙发上,一只手垂落在地,指尖还勾着拨片项链。
程微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动作轻得像是在拆除炸弹。过去三十三天里,这种不明原因的耳鸣总是随机造访,从最初的几不可察到现在尖锐得令人皱眉。医生说是疲劳导致的暂时性听觉异常,开了一堆维生素和"充分休息"的建议——对正在制作新专辑的音乐人而言,这医嘱简直像个残酷的玩笑。
控制台上,降噪耳机下压着一沓心电图似的波形图纸。程微抽出来,发现是林肆昨晚偷偷记录的《三十二分音符休止期》频谱分析。那些被红笔圈出的波峰和波谷,恰好对应着她每次耳鸣的时间点。
"抓到你了。"程微无声地勾起嘴角。这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摇滚少女,现在居然用科学仪器研究起她的生理节律。
她戴上耳机,打开昨晚的录音文件。音箱静默着,只有耳机里传来微弱的沙沙声。突然,一段模糊的钢琴声浮现在背景噪音里——是她自己弹奏的《深海回音》,但有些音符明显错位了,像是记忆出现了偏差。
程微的手指僵在调音台上。这段错位旋律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十七岁参加音乐学院入学考试时,因为紧张而弹错的段落。不可能出现在现在的录音里。
她迅速切换到频谱分析模式,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异常:在18000赫兹以上的超声波频段,有一串规律出现的尖峰,每33秒重复一次,形状酷似摩尔斯电码。
"林肆!"程微下意识喊出声,又立刻捂住嘴。沙发上的身影动了动,蓝黑色头发从毯子边缘钻出来几缕,但没醒。
程微调低音量,将那段异常音频单独提取出来。当她用33%的降速播放时,耳机里传出一个让她血液凝固的声音——十四岁的自己在练习《肖邦练习曲》时,因为一个无法克服的错音而发出的啜泣。
这不可能。那段记忆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更不可能有录音留存。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大了,雨滴敲击玻璃的频率恰好是每分钟132拍——恰如肖邦那首《冬风练习曲》的标准速度。程微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时光在耳膜两侧形成了错位。她摸索着想去拿水杯,却碰倒了桌上的金属尺,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嗯...程老师?"林肆含糊的声音从沙发传来,"你发现宇宙终极奥秘了还是..."
程微转身,看见林肆揉着眼睛坐起来,蓝黑发丝支棱着,像只被惊醒的猫。有那么一瞬间,程微犹豫是否要分享这个诡异的发现。但当她看见林肆左腕上还戴着那个医用心率监测仪时,决定把话咽了回去。
"只是检查昨晚的录音。"程微摘下耳机,"继续睡吧。"
林肆却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骗人。你耳朵又响了是不是?"温热的手掌覆上程微的右耳,"这次是什么音高?"
程微闭上眼。林肆的手指轻轻按摩着她的耳廓,指腹有吉他茧粗糙的触感。奇怪的是,耳鸣真的减弱了。
"C8。"她轻声说,"像指甲刮擦玻璃。"
林肆突然松开手,从控制台底下摸出把口琴:"这样?"她吹出一个刺耳的高音。
"别——"程微的抗议还没说完,林肆已经连续吹出三十三个短促的高音,每个音间隔一秒,完美复现了程微耳鸣的节奏。更诡异的是,当这个即兴"耳鸣协奏曲"结束时,程微耳内的噪音真的消失了。
"看,音乐治疗法。"林肆得意地晃晃口琴,"我爸是乡村医生,总说对抗幻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变成艺术。"
程微怔怔地看着眼前人。晨光开始渗入窗帘缝隙,在林肆的侧脸投下淡蓝色的光晕。这个总是用最离奇方式解决问题的家伙,又一次让她措手不及。
"不只是耳鸣。"程微终于打开电脑屏幕,"我听到了...过去的声音。"
林肆凑过来看那些波形图,头发蹭过程微的脸颊,带着睡意温暖的香气。当程微播放那段降速音频时,她感觉林肆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哇哦。"林肆吹了声口哨,"所以我们现在要拍《午夜凶铃》音乐版?"
程微无奈地摇头,却忍不住微笑。林肆总有办法把最诡异的事情变成冒险游戏。她调出全部三十三次耳鸣的频谱记录,投影在墙上。当所有波形并列展示时,一个模式清晰浮现——这些声波恰好构成了一段上升音阶。
"像不像你《深海回音》里那段间奏?"林肆突然说。
程微猛地抬头。确实如此,这正是她上周修改编曲时删掉的部分,因为觉得"太过私人"。那段旋律源自她青春期常做的噩梦:被困在玻璃琴房里,弹奏永远无法完美的曲子。
"你删掉它是因为害怕。"林肆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口琴,"就像我故意把心电图藏在乐谱堆里。"
录音室陷入沉默。雨声渐渐小了,远处传来早班电车的轰鸣。程微突然意识到,那些"幻听"或许根本不是病症,而是被压抑的记忆在寻找出口——就像林肆的心律不齐是积压的担忧在身体上的显形。
"我们应该保留那段间奏。"程微打开工程文件,"还有你的心电图节奏。"
林肆咧嘴笑了,露出虎牙尖:"所以现在是互相解剖心理创伤的环节?"她伸了个懒腰,"那我承认,每次看你弹那段间奏,我都想砸了那架虚拟的玻璃琴房。"
程微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这个曾让她夜不能寐的噩梦,此刻被林肆说得像个值得一笑的童年糗事。她突然按下录音键,弹奏起那段被删除的间奏,但这次加入了林肆口琴的即兴伴奏。诡异的高音变成了某种解放的号角,玻璃碎裂的幻听化成了璀璨的和声。
当最后一个音符余韵消散时,程微惊讶地发现——三十三天的耳鸣第一次没有如期造访。取而代之的,是林肆哼唱的走调版《生日快乐》。
"今天不是我生日。"程微皱眉。
"是三十三天前你从新加坡回来的日子。"林肆从沙发底下摸出个皱巴巴的纸盒,"补给你的蛋糕,虽然被压得像抽象派画作了。"
奶油确实糊满了盒壁,但程微尝到了人生中最甜的一口草莓奶油。在这个潮湿的黎明,在频谱仪与口琴构成的古怪教堂里,她们完成了一场无人见证的治愈仪式。
后来,当《深海回音》正式发行时,乐评人纷纷惊叹那段"宛如神经电波般真实"的间奏。只有她们知道,那些超声波频段里确实藏着三十三次耳鸣、三十三秒幻听、和三十三天里两个灵魂逐渐同步的心跳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