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羽回溯的午休
午休的铃声像根被拉长的橡皮筋,慢悠悠地绷到尽头,最后一声余响在阶梯教室的角落里打了个转才消散。阳光斜斜地爬过三分之二的桌面,把鸾安贴的小鸾鸟便利贴晒得发亮,其中一只正歪着头啄着"动量守恒"四个字,翅膀尖的墨色被晒得微微发浅。
于弥把试卷折成整齐的四折,塞进错题集的时候,指尖蹭到了封面上那道浅浅的折痕——是上周被他揉皱时留下的,当时他正蹲在网吧后门的台阶上,用这本能换两小时网费的习题集垫着膝盖。现在那道折痕被他用指甲一点点碾平,像在熨烫一段起了褶皱的时光。
"去食堂吗?"鸾安把红笔帽扣好,笔杆在指间转了个圈,发梢垂下来的一缕落在笔记本上,扫过她画的受力分析图。于弥看见那缕头发的影子在滑块上晃了晃,像给排队的蚂蚁们添了根新的指挥棒。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暗着,却像能透过布料看见那串"3.7"的数字。胃很应景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刚好被窗外的蝉鸣接住。上周这个时候,他正在便利店的冷柜前徘徊,最后拿了袋临期的面包,啃的时候掉了满地碎屑,被老板娘用扫帚柄戳着后背赶了出来。
"我带了面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像生锈的合页第一次转动,"你先去吧。"
鸾安没动,从书包里掏出个浅蓝色的饭盒,打开时冒出股淡淡的热气。是番茄鸡蛋面,面条上卧着个溏心蛋,蛋黄像枚半透明的琥珀,在阳光下颤巍巍的。"我妈早上多做了一份,"她把筷子递过来,木筷的尾端刻着个小小的"安"字,"你帮我尝尝咸淡,她总说我口味太淡。"
筷子刚碰到掌心,于弥的指尖就麻了一下。上回握这么干净的木筷,还是过年时邻居阿姨塞给他的,当时他正蹲在楼道里啃冷馒头,阿姨家的防盗门半敞着,飘出来的饺子香味裹着暖气,在他冻得发红的鼻尖上打了个转。现在木筷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顺着指腹慢慢爬到手腕,像条温顺的小蛇。
他挑起一根面条,番茄汁在阳光下泛着橘红色的光,滴在饭盒边缘的瞬间,突然想起出租屋墙根那袋发霉的挂面,包装袋上的番茄图案早就被老鼠啃出了个洞。同样是红色,一个能映出阳光,一个只配在阴影里腐烂。
"刚好。"他咽下一口面,才发现自己的咀嚼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牙齿碰撞的次数。鸾安正用勺子轻轻敲着溏心蛋,蛋壳裂开的细纹像张微型的渔网,"你妈妈的手艺...比楼下那家面馆好。"
"她以前是中学食堂的师傅。"鸾安把蛋黄戳破,橙黄色的蛋液慢慢晕开,"后来退了休,就总琢磨着给我做便当。"她忽然抬眼,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你喜欢的话,明天我让她多做一份。"
于弥的筷子顿了顿,面条从筷尖滑下去,在汤里打了个旋。他想说不用,却看见饭盒壁上自己的倒影——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领口沾着点洗不掉的油渍,但眼睛里没有了躲闪。上回有人要给她带饭,还是在初中,同桌把妈妈做的红烧肉塞进他书包,后来那盒肉被他换了半盒烟,在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里蹲了一下午。
"那...我明天带个苹果。"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回答洛伦兹力方向时还稳,"学校门口那家,红富士,三块钱一个。"
鸾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颗很小的痣,像被红笔点上去的标点符号。"好啊,"她把自己的半块面包推过来,"这个给你,我吃不完。"面包上的芝麻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星。
窗外的蝉鸣又响起来,比刚才更稠了些。于弥咬了口面包,芝麻的香味混着番茄面的酸甜在舌尖散开,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这样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以前要么是狼吞虎咽地塞冷食,要么是在网吧里嚼着发硬的泡面,牙齿像在完成一项机械的任务,从没想过食物还能有这么多味道。
黄毛从后门溜过去的时候,校服后襟扫过最后一排的椅背,带起一阵风。于弥抬头时,刚好看见他把那本《英雄联盟》攻略塞进垃圾桶,动作有点急,书角还勾住了垃圾桶边缘的塑料袋,像只不甘心的尾巴。四目相对的瞬间,黄毛的耳朵尖突然红了,手忙脚乱地把书推了进去,转身时差点撞到墙角的饮水机,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好像...真的要去补习班了。"鸾安也看见了,筷子上还挑着块番茄,"上周我听班主任说,他妈妈来学校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于弥低下头,看见汤里自己的影子正在晃动。上一世这个时候,黄毛应该正蹲在网吧的厕所门口,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刮着鞋底的口香糖,旁边堆着半箱空啤酒罐。而现在,那个总爱用染成黄色的头发蹭他胳膊的少年,正笨拙地朝楼梯口走去,校服的后领被阳光晒得发白。
面包渣落在笔记本上,刚好掉在"3块7"那行字旁边,把数字盖了个模糊。于弥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的瞬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按灭,而是盯着余额看了几秒——早上抢的问卷红包到账了两块一,现在是5块8。够买两个肉包,还能剩一块钱买袋豆浆。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时,指尖碰到了美工刀的刀鞘,还是沾着木屑的那面。但这次他没像往常一样立刻移开手指,反而用拇指蹭了蹭那些细碎的木渣,像在辨认它们来自哪块桌角。最后他把美工刀掏出来,放进了笔袋最底层,上面压着那块橘子味的硬糖,糖纸在阳光下透出橘红色的光。照耀出许愿光辉的样貌 。
"下午是实验课。"鸾安把饭盒盖好,动作轻得像在盖一只装着蝴蝶的盒子,"老师说要做单摆实验,测重力加速度。"她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个小小的铁球,用红线系着,放在桌面上轻轻一推,铁球就晃悠起来,红线画出的弧线像道温柔的波浪,"你以前做过吗?"
于弥的视线跟着铁球晃动,突然看见出租屋天花板上那根灯绳——同样是晃动的线条,单摆的弧线能算出精确的数值,而灯绳的摇晃只会让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他伸出手指,在铁球晃到最高点时轻轻碰了一下,那点阻力让弧线立刻短了一截,像掐灭了半句话。
"没...没正经做过。"他的声音有点涩,"以前总在实验报告上瞎编数据。"
"那这次我们一组吧。"鸾安把铁球收回来,红线在她手腕上绕了两圈,像系了个浅色的手环,"单摆的周期公式是2π√(L/g),摆长要从悬点量到球心,你帮我扶着尺子好不好?"
窗外的阳光又爬高了些,刚好落在她绕着红线的手腕上,把皮肤晒得像半透明的玉。于弥点了点头看见自己放在桌腿边的书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崭新的草稿本——是早上路过文具店时买的,花了一块五,当时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三分钟,最后把攥皱的五块钱递出去时,手心全是汗。
铁球又被轻轻推了一下,在桌面上晃出缓慢的弧线。于弥看着那道红线下的影子,突然觉得自己像这个单摆,曾经被甩到最远的地方,现在正一点点往平衡位置晃回去。虽然还在摆动,还有偏差,但每一次晃动的幅度都在变小,像道正在收敛的函数曲线。
远处传来预备铃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于弥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慢慢嚼着,芝麻的香味在齿间停留了很久。他抬起头时,看见鸾安正在给单摆的红线打结,手指绕动的动作很轻,像在系一个不会松开的承诺。阳光落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把两道影子拉得很近,几乎要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