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八)
画面倏然翻转——
零猛地弓身,脊背像被铁钳拧断。
十三岁的瘦削肩膀在刺眼的白光下颤抖,喉间涌出腥甜。
“咳——”
一声撕裂的呛咳,黑血溅在透明呼吸罩上,像墨汁泼进清水。
血里扭动着细小的黑虫,针尖般挣扎。
警报声尖锐刺穿耳膜,红光疯狂闪烁。
舱门“嗤啦”滑开。
一个人影扑进来,双膝重重砸地,滑跪至零身前。
白大褂下摆卷起, 那人抬手,动作快到几乎残影——
扯掉零的面罩,托住他后颈,将一支冰冷的蓝色注射器压进颈侧静脉。
零的瞳孔剧烈收缩,却只看见对方模糊的下巴与紧抿的唇线。
“阿零——”
声音像隔着整个世界的雨,却在零昏沉的黑暗里,成为唯一清晰的锚点。
……
墓中“神殿”幽暗,穹顶裂缝漏下烛火像刀锋劈开尘埃。
逍遥跨进门槛,靴跟碾碎枯骨,发出脆裂声。
他抬眼,呼吸猛地一滞——
零立在破庙神像前。
蓝色连帽工装,帽檐垂在后颈,露出冻得通红的耳廓。
唇色惨白,像被霜雪封住的瓷;
脸颊却透着诡异的血丝,一线一线,仿佛有人用极细的笔在素白宣纸上点染。
钴蓝的瞳孔失了焦,映着神像斑驳的彩绘,像一对空洞却仍在旋转的琉璃珠。
他赤足踏在碎冰上,脚踝青紫。
每一次旋身,工装下摆划出钴蓝的弧,像一尾冷火中挣扎的鱼。
口中吐出的白雾在空气中凝成细小冰晶,
又随舞步碎落,发出极轻的“叮铃”。
神像缺了半边脸,剩下的漆色剥落,
却仍俯身凝视零,像在回应这场荒唐的祭礼。
零的脚尖点地,手臂缓缓落下,像断线的木偶。寒风穿过破窗,吹得他帽檐轻轻摇晃,
逍遥一脚踏下,金色阵纹自靴底迸开,如涟漪撞向神像。
下一瞬,一股阴冷巨力反扑,金色纹路被生生倒卷,沿着脚踝逆冲心脏。
他闷哼一声,胸口像被冰锥贯透,痛得眼前发黑。
发辫尾端又无声白化三指宽,雪丝在寒风里微颤。
踉跄半步,他仍逼到零身旁。
零的赤足已冻得青紫,趾尖凝着血珠,每一步都在冰面留下淡红印迹。
逍遥抱住零,“够了。”他嗓音低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的碎冰。
零的舞步未停,钴蓝瞳孔空荡,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
逍遥另一只手扣住零的腰,试图强行止住旋转。
寒意顺着接触点窜上手臂,他却把人更紧地往怀里带,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那层冻骨之霜。
金光残痕在他眼底闪了闪,最终熄灭。
逍遥低头,把额头抵在零肩窝,声音轻得几乎碎在风里:
“别再跳了……别跳了……”
金色符篆落成,零的身子像断线木偶,软倒在逍遥臂弯。
阴气未散去,反而更重,一缕缕冰息钻进逍遥骨缝,逼得逍遥眼前金星乱冒。
铁锈味混着血腥从喉咙里溢出,他用剑肘撑地,才勉强撑住最后一丝清明——不能倒,绝不能在这里闭眼。
狐妖终于显形。
雪色长裙拖曳,狐耳微颤,一双猩红眸子弯成月牙。
她赤足踏冰,步步生莲,却无一朵是真花,全是寒气凝成的霜晶。
“郎君~”
声音软得似春夜风,尾音却带着钩子,
“您这脾气好生急躁,真是吓坏了妾身。”
逍遥单膝跪地,把零往怀中护了半步,浮青横于胸前,剑尖指向狐妖。
灰眸冷冽,血丝缠绕,却半步不退。
他嗓音沙哑,却透着刀锋般的逼仄,“带我见这昆仑真正的主人——否则,我剥了你的皮囊。”
狐妖掩唇轻笑,“郎君好凶~”
她歪头,红眸里映出逍遥的脸庞,“可妾身只是守门的。要见主人,得先过我这关。”
逍遥眉毛一簇,吐出的瘀血落在冰面,像一簇暗红的花,瞬间被寒气封冻。
他把零平放,掌心覆在零的心口,确认心跳仍然微弱却稳定,这才抬眼。
“薇薇安在找你。”
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冰殿里撞出回声。
狐妖的瞳孔骤然紧缩,猩红里闪过惊电。
她向前半步,雪色裙裾拖曳,却在逍遥的话音里僵住。
半晌,唇角那抹惯有的轻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释然——像长年累月的雪崩终于落定。
“她……真的来了?”
狐妖低喃,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霜花从指缝渗出。
她垂眸,看向低面上自己虚无的倒影,
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那本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抬手,虚握成拳,仿佛要抓住早已散尽的纸页。
“是我愚钝……受了它的指引,才走到这里。”
逍遥没接话,只静静看着她。
狐妖却忽地笑了,笑意里带着雪融的湿意。
“可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侧头,红眸映着远处幽蓝的冰光,像一簇即将熄灭的火。
风从冰缝深处吹来,卷起她鬓边一缕白发。
逍遥握紧浮青,支撑着缓缓起身…
……
零的睫毛上结着碎冰,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意识从遥远又灼热的梦境里被猛地拽回——耳边先是那人模糊的呼喊,随后是真实的风声,尖锐地钻进鼓膜。他睁开眼,视野晃动,灰白光从窟窿顶端的冰缝漏下来,像一把钝刀切在瞳孔上。
“零,听得见吗?”
声音近得贴着耳廓。零迟钝地转动眼珠,发现自己正被逍遥紧紧箍在怀里。那人身上的衣早被撕裂,露出内里被血染透的毛衣,血腥味混着冰气钻进鼻腔。逍遥的下巴抵着他的发旋,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合时宜的轻快:“终于醒了,没事就好…”
零想抬手,才发现手指已经冻得青紫,关节僵硬得像被浇了铅。逍遥似乎察觉,立刻把仅剩的外套脱下,裹粽子似的把零整个包住,衣料上还残留着体温,像一捧迟到的火。零的牙关打着颤,呼出的白雾瞬间凝成霜。
“其他人……”零的嗓音破碎。
逍遥摇头,目光扫过四周——冰窟空旷,只剩风声在壁间回旋,像某种巨大的兽在远处喘息。血迹从窟窿边缘一路拖进来,却不见第二串脚印。他收回视线,指腹擦过零冻裂的唇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先别想他们。只要你活着就好。”
风又卷起碎雪,打在两人身上,像细小的针。逍遥把零的头按在自己颈侧,用最后的体温去暖那片冰凉的耳廓,仿佛这样就能把心跳也一并传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