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毒酒验真心
痛。
无休无止、深入骨髓的痛。
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每一次试图挣脱,都被沉重的黑暗和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拖拽回去。左肩仿佛被生生碾碎,又被投入熔炉反复灼烧,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毁灭性的区域,带来新一轮的酷刑。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在血脉里奔流冲撞,灼烧着五脏六腑,将仅存的清明炙烤成一片混沌的迷雾。
不知在黑暗与剧痛的深渊中沉浮了多久,一丝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暖意,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阳光,艰难地刺入了希月混沌的意识。
那暖意来自她的右手掌心。
有什么东西,坚硬、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源源不绝的暖流,正贴合着她的皮肤,缓缓地、执着地驱散着从四肢百骸蔓延而来的冰冷死气。这股暖意并不霸道,却异常温和而坚定,如同最坚韧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住她即将溃散的生命力。
是……什么?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胶水黏住,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带来一阵酸涩的胀痛。视野里是朦胧的、晃动的光影,鼻端萦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聚焦在右手上。
一块玉佩。
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雕琢成古朴的云纹样式,触手生温。那源源不绝的暖流,正是从这块玉佩中散发出来,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冰凉的掌心,沿着手臂的经脉向上蔓延,微弱却持续地对抗着左肩处那毁灭性的剧痛和高烧带来的灼热。
暖玉……玉佩?
混沌的记忆碎片艰难地拼凑。紫宸殿……女帝……她畏热……案头冰镇的葡萄……还有……昨日御花园……惊马……剧痛……血……
嗡!
所有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混沌的堤坝!御花园惊马的恐怖画面、骨骼碎裂的剧痛、濒死的冰冷感……清晰无比地席卷而来!左肩处仿佛再次被那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马蹄狠狠踏中!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呃……”一声破碎的、极其微弱的痛吟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身体因为剧痛而猛地一颤!这一颤,立刻牵动了左肩的伤口。
“别动!”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十二万分的紧张。
希月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左肩和手臂正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固定着,稍微一动,便是钻心刺骨的疼。她艰难地侧过头,视线模糊地聚焦。
是太医令。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他正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希月左肩和上臂的纱布。旁边还站着另外两名太医和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是春桃。春桃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干净的纱布、药膏和……几块带着弧度的、打磨光滑的硬木夹板?
随着染血的旧纱布一层层揭开,希月看到了自己左肩的惨状。
原本圆润的肩头此刻一片青紫肿胀,皮肤下是大片大片的淤血,呈现出深紫、暗红、黑青等狰狞可怖的颜色,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肩胛骨的位置,明显塌陷变形,被几块硬木夹板用绷带紧紧固定着。伤口处仍有新鲜的血液和组织液在缓慢渗出,混合着深褐色的药膏,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整个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被固定在身侧,毫无知觉,如同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沉重累赘。
残疾……太医令昨日在雪地里那绝望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希月的心脏!粉碎性骨折……恐难复原如初……必有残疾之患……
一股冰冷的绝望,比肩上的剧痛更加尖锐,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能想象到,日后这条手臂将永远无力、畸形,甚至连最轻微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在危机四伏的后宫,一个身有残疾、毫无依靠的贡品公主……
就在这时,太医令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万幸!万幸啊!高热终于退了!虽然脉象依旧虚弱,但邪热已散,心脉总算是稳住了!真是苍天庇佑,陛下洪福!”
高热退了?
她……活下来了?
希月混沌的意识里,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荒谬感。她竟然活下来了?用一条手臂作为代价?为了救那个……注定会背叛她、将她推入深渊的女帝?
值吗?
这个问题如同冰冷的针,刺入她麻木的心脏,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值不值,早已不重要。结局早已注定。这条手臂,不过是提前支付的代价罢了。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怨恨。
“公主殿下醒了?”太医令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凑近了些,观察着希月空洞的眼神。
希月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思考。只想沉入那片隔绝一切的黑暗里。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太医令似乎松了口气,对着春桃道,“快,把温着的参汤端来,要一点点喂下去,切莫呛着。另外,这夹板和伤处固定,需得万分小心,半点错位不得!春桃姑娘,你手稳,还需劳烦你搭把手,扶稳公主的手臂。”
春桃低低应了一声,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动作却异常平稳。她上前,轻轻托住希月被夹板固定住的左臂上臂,力道适中,既稳固又不会造成额外的压迫疼痛。
太医令则开始小心翼翼地为希月重新上药、包扎。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带来短暂的、如同蚂蚁啃噬般的刺痛,随即又被高烧退去后残留的钝痛和麻木取代。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希月的身体本能地微微颤抖,冷汗从额角渗出。她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泄露着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
整个换药过程漫长而煎熬。太医令和春桃配合默契,动作尽可能轻柔,但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却无法避免。希月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被动地承受着,意识在剧痛和麻木间浮沉。右手掌心那块暖玉传来的温热,成了这炼狱般的痛苦中,唯一一点微弱的、聊胜于无的慰藉。
就在换药接近尾声,太医令准备最后缠紧固定绷带时——
听雪轩紧闭的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威压瞬间席卷了整个温暖的房间!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烛火都为之摇曳了一下。
太医令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绷带掉落。他慌忙停下手里的动作,连同春桃一起,迅速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大气不敢出:“参见陛下!”
凤倾凰来了。
她依旧是一身玄底绣金的常服,乌发如墨,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深邃如寒潭的凤眸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跪伏的太医和宫女,最后,落在了拔步床上那个如同褪色琉璃般的身影上。
希月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被夹板固定、肿胀青紫的左肩和手臂上停留了片刻,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
凤倾凰缓步走了进来,步履无声,却带着主宰一切的威仪。她径直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目光掠过希月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掠过她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唇,掠过她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睫毛,最后,落在了她那只被春桃托着、被夹板和纱布层层包裹、如同一个丑陋残骸的左臂上。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希月那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如何?”凤倾凰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在询问一件物品的损毁程度。
太医令头也不敢抬,声音带着极致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禀陛下!公主殿下高热已退,性命……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只是这肩胛骨粉碎性骨折,骨茬碎裂嵌入筋肉,虽经臣等竭力复位固定,但……但骨伤愈合后,左臂……左臂恐将……将失去大半功能,难以……难以复原如初……”他艰难地说出那个残酷的结论,声音越来越低。
难以复原如初……
残疾……
这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再次重重砸在希月的心上。她依旧闭着眼,但紧握的右手(完好无损的那只)却在不自觉地用力,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块温润的暖玉之中,几乎要将它捏碎。
凤倾凰沉默着。她的目光如同凝固的冰晶,停留在希月那只被宣告了“死刑”的左臂上。房间里压抑得令人窒息。太医令和春桃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屏住了,冷汗浸透了后背。
“知道了。”许久,凤倾凰才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跪着的两人如同听到了特赦令,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
凤倾凰的目光从希月的伤臂移开,落在了她的脸上。看着那紧闭的双眼,那脆弱颤抖的睫毛,那毫无生气的苍白……一股莫名的烦躁再次升腾。她不需要这种脆弱的牺牲!更不需要背负这种沉重的……负担!
她似乎想说什么,冰冷的唇瓣微启,却又最终抿紧。那翻涌的情绪被她强行压下,重新封入万年玄冰之下。她移开目光,不再看床上的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她帝王心性的干扰。
“好生照料。”她丢下四个字,如同在吩咐处理一件公务。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臣遵旨!”太医令连忙应诺。
凤倾凰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衣袂在温暖的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朝着门口走去。她的背影挺拔孤绝,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然而,就在她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脚步却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如同不经意般,扫过了床榻旁的小几。
小几上,静静躺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云纹古朴,正是她昨日离开前,鬼使神差般留下的那块暖玉。此刻,它被搁置在那里,仿佛一件被遗弃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凤倾凰的视线在那块玉佩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如同冰面下急速掠过的一丝暗流,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
她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沉重的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那股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也随之消散。
太医令和春桃这才敢抬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同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太医令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继续小心翼翼地完成最后的包扎固定。
希月依旧紧闭着眼。但她的右手,却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掌心那块残留着女帝体温的暖玉。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侍墨宫女?
一个连墨锭都拿不稳的……残废?
冰冷的嘲讽如同毒藤,缠绕上她伤痕累累的心脏。
***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炼狱的边界艰难跋涉。
听雪轩成了希月临时的囚笼。温暖的地龙驱散了外界的严寒,却无法驱散她身体内部的痛苦和心底的冰寒。每日三次换药是酷刑的开始。解开纱布、清理渗出的血水和组织液、涂抹上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褐色药膏、重新用硬木夹板和绷带固定……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用钝刀凌迟。剧痛让她浑身冷汗淋漓,牙齿几乎咬碎,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丝呻吟。只有右手死死攥着那块从未离身的暖玉,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对抗无边痛苦的唯一支点。
太医令每日都来诊脉,眉头越皱越紧。外伤在缓慢愈合,但左臂的知觉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恢复的迹象。那粉碎的骨骼如同散落的沙砾,即使被强行拼凑固定,也无法再支撑起曾经的功能。太医令口中那些“悉心调养”、“或有转机”的安慰话语,在希月听来苍白无力得如同讽刺。
春桃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沉默地履行着她的职责。喂药、喂食、擦拭身体、更换被褥……动作精准、平稳、毫无感情。她从不与希月对视,也从不主动开口说话。她的存在,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着希月此刻的脆弱和无助。只有在希月因剧痛而意识模糊、无意识地发出痛苦呓语时,春桃喂药或擦拭的动作,会极其细微地停顿那么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食物依旧是清汤寡水的药膳粥和毫无油星的咸菜。希月毫无食欲,每次吞咽都如同受刑,只是为了维持这具残破躯壳最基本的运转。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宽大的中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尖削,只有一双桃花眼,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和死寂的麻木。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真正煎熬的是那无休止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侍墨”阴影。
凤倾凰那句冰冷的旨意——“待她伤势稍缓,能起身之时,调任御前,侍墨。”——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伤势稍缓?能起身?
她现在连稍微挪动身体都痛彻心扉!左臂如同沉重的、不属于她的累赘!连端碗都成问题,如何去“侍墨”?去给那个冷酷无情的女帝研墨铺纸?这分明是比死更残酷的羞辱和折磨!
每一次想到那个场景,想到自己拖着残躯,在紫宸殿那冰冷的帝王威压下,用颤抖的、无力的右手(甚至可能需要用左手残肢?)去触碰那沉重的墨锭和光滑的宣纸……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和冰冷的绝望就会攫住她!她甚至开始期盼那所谓的“侍墨”旨意永远不要到来,或者,干脆让那高烧带走她,一了百了。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捉弄她。
在听雪轩的第十天,一个消息如同冰冷的北风,灌入了这个临时的囚笼。
李德全来了。这个永远挂着皮笑肉不笑表情的内侍省总管,带着两个小太监,站在听雪轩温暖如春的房间里,却带来了一股比外面寒风更凛冽的气息。
他没有像太医令那样跪拜,只是微微躬身,脸上堆着那万年不变的假笑,声音尖细:“公主殿下气色看着好多了,陛下听闻,甚是欣慰。”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滑腻的毒蛇,在希月依旧被夹板固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臂上扫过,又落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
“陛下有旨,”李德全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宣判的意味,“念公主伤势好转,特赐恩典,召公主殿下明日巳时初刻,至紫宸殿御前——侍墨。”
侍墨!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希月的心上!她猛地抬眼,那双死寂的桃花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冰冷的愤怒!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立刻牵动了左肩的伤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
“李总管!”太医令在一旁脸色大变,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恳求,“公主殿下伤势虽有好转,但左臂……左臂根本动弹不得!连自理都尚且困难,如何能……能侍墨啊?这……这万万使不得!恐会撕裂伤口,加重伤势啊!”
李德全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冰冷了几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太医令,陛下的旨意,岂是你我能妄议的?陛下说殿下‘伤势好转’,那便是好转了。至于侍墨……”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再次扫过希月那只废了的左臂,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陛下只说要‘侍墨’,可没说一定要用哪只手。公主殿下冰雪聪明,想必自有办法。老奴只是来传旨的。”
他微微躬身,对着希月,语气带着虚伪的恭敬:“殿下,陛下的恩典,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您可要好生准备,莫要辜负了圣恩。老奴告退。”说完,他不再看太医令惨白的脸和希月眼中翻涌的冰冷怒意,带着小太监,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内一片死寂。
太医令颓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希月,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春桃依旧垂手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希月僵硬地坐在床上,右手死死地攥着那块暖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掌心温润的玉石,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灼痛。
恩典?
福分?
用她这只残废的手臂,去侍奉那个将她推入如此境地的女人?!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和极致的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而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她那无法逆转的残缺和即将面临的、更大的羞辱。
她猛地闭上眼,将眼底翻涌的冰冷和绝望强行压下。再睁开时,那双桃花眼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
算了。
该来的,总会来。
不过是……又一场注定上演的、名为“命运”的残酷戏剧罢了。
***
翌日,巳时初刻。
紫宸殿。
殿内依旧燃烧着名贵的龙涎香,温暖如春,却比听雪轩更多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和冰冷。巨大的御案之后,凤倾凰端坐着,玄底绣金的常服衬得她眉目如画,却冰冷如霜。她正垂眸批阅着奏折,朱笔御批,落下一个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凌厉的杀伐之气。御案一角,依旧摆放着一盘晶莹剔透、凝结着水珠的冰镇葡萄。
殿内侍立着几个低眉顺眼、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太监宫女,大气不敢出。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春桃搀扶着希月,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挪了进来。
希月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寒酸的月白色宫装,宽大的衣袖勉强遮住了她左臂的夹板和绷带。她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毫无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薄得仿佛一碰即碎。雪白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她愈发脆弱。她的身体因为虚弱和左肩的剧痛而微微佝偻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踩在刀尖上。每一次迈步,左肩处传来的撕裂感都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紧抿的唇瓣微微颤抖。
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下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不敢抬头去看御案之后那个主宰一切的身影。右手紧紧攥着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春桃沉默地支撑着她大部分的重量,动作平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支架。
两人就这样,在死寂的大殿中,在数道或好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两个移动的、不合时宜的剪影,缓慢而艰难地挪到了御案侧前方,那片专为侍墨宫女准备的、铺着柔软锦垫的位置。
“陛下,侍墨宫女希月带到。”李德全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刻意的、提醒般的腔调。
凤倾凰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一滴浓稠如血的朱砂,在奏折的空白处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批阅着手中的奏折,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下方那个艰难站立的身影。
无形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轰然降临!
希月只觉得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冰冷,几乎要将她虚弱的身体压垮!左肩的剧痛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更加尖锐!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春桃默默地松开了搀扶的手,退后一步,垂手侍立在一旁,如同一个真正的背景板。将希月彻底暴露在帝王的威压之下。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单调地回响。
终于,凤倾凰批完了手中那份奏折。她放下朱笔,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凤眸,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直直地落在了希月的脸上。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囊,直刺灵魂深处。那目光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下移,落在了她那被宽大衣袖遮掩、却依旧能看出明显固定痕迹的左臂上。
审视。评估。如同在打量一件物品的损毁程度和剩余价值。
希月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和冰冷。她依旧低着头,右手死死攥着袖口,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屈辱和冰冷的愤怒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但她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凤倾凰的目光在她那只紧攥着袖口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她伸出手指,用修剪整齐、涂着蔻丹的指尖,随意地敲了敲御案上那方沉重的、雕刻着蟠龙纹饰的端砚。
“磨墨。”冰冷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磨墨。
终于来了。
希月的心脏猛地一缩!身体因为极致的紧张和屈辱而瞬间绷紧!左肩的剧痛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炸开!她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站稳。目光落在御案上。那方端砚厚重古朴,旁边放着一块同样沉重、乌黑发亮的松烟墨锭。旁边是一叠洁白如雪的御用宣纸。
她必须用右手。她的左手,连动一下都是奢望,更是无法承受任何一点重量。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仅仅是这一步,就让她气喘吁吁,额角的冷汗汇成细流滑落。她伸出那只完好的、却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右手,朝着那块沉重的墨锭伸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墨锭表面。那沉重的质感,让她本就无力的手臂微微一沉。
她需要用右手拿起墨锭,在砚台里注水,然后……研磨。这个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她此刻的身体而言,却如同攀登天堑。每一次用力,都会牵动左肩的伤口!而且,她的右手,也因多日卧床和高烧而虚弱不堪!
在凤倾凰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在殿内所有太监宫女屏息的凝视中,希月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那方沉重的墨锭拿起。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臂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墨锭仿佛有千斤重!她尝试了几次,竟然……没能拿起来!墨锭在砚台上滑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烧红了希月的耳根!虽然她脸上依旧苍白。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那些或惊讶、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的身上!
废物!
她果然是个废物!
凤倾凰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双凤眸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那沉寂,比任何嘲讽都更加伤人。
希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她不再试图拿起整块墨锭,而是用指尖死死抠住墨锭的边缘,以一种极其别扭、极其吃力的姿势,将它拖到砚池上方。然后,她颤抖着拿起旁边的小银勺,舀起旁边玉壶里的清水,一点点注入砚池。
水珠落入砚池,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接着,是最难的研磨。
她只能用右手,捏住墨锭的上端,以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姿势,试图在注了水的砚池里转动。然而,她的手臂太虚弱了,根本控制不住力道和方向!墨锭在砚池里歪歪扭扭地滑动,发出刺耳的、断断续续的摩擦声。每一次用力下压、转动,左肩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如同小溪般从她额角、鬓边滑落,滴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她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迫自己忽略那锥心的疼痛,集中全部精神在那该死的墨锭上。
歪了……滑了……用力过猛……墨汁溅出……
那乌黑的墨汁,如同她此刻狼狈的处境,在洁白光滑的砚台边缘溅开点点污迹。她的右手因为持续用力而抖得越来越厉害,指尖被坚硬的墨锭边缘硌得生疼。左肩的剧痛如同跗骨的毒蛇,疯狂地噬咬着她的神经,视野开始阵阵发黑。
终于,在一次用力的研磨下,左肩处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扯断了!
“啊……”一声短促而压抑到极致的痛呼,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她紧咬的唇间逸出!眼前瞬间被黑暗笼罩!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一晃,右手失控地一滑!
砰!
沉重的墨锭脱手而出,重重地砸在光滑的砚台上!溅起一大片浓黑的墨汁!
墨汁如同泼洒的乌云,瞬间污染了旁边叠放整齐的、洁白的御用宣纸!也溅上了凤倾凰摊开在御案上、刚刚批阅了一半的奏折!那鲜红的朱批旁,瞬间晕开了一大片刺目肮脏的墨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整个紫宸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御案上那一片狼藉!看着那被墨汁污染的奏折和宣纸!看着那个因为剧痛和脱力而佝偻着身体、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鬼的身影!
希月只觉得天旋地转!左肩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弄脏了奏折……弄脏了御案……在女帝面前……
李德全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得逞般的阴冷光芒。周围的太监宫女们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连呼吸都忘了!
凤倾凰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终于不再是冰冷的审视。那深邃的凤眸之中,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难以置信的暴怒!被冒犯的帝王威严!以及……一种看到自己所有物被玷污的、极致的戾气!如同沉睡的火山,瞬间被点燃!
她的视线,如同两道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希月那张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毁灭一切的恐怖气息!
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实质!死亡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手掌,瞬间扼住了希月的咽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