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圣魂村归家
六年了。
时间像从指缝里溜走的七彩光屑,快得抓不住影子。窗外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已经能完全遮住七舍那扇小小的窗户了。
我坐在床边,赤着脚轻轻晃着。镜子里的倒影,熟悉又陌生。乌黑的长发已经垂到了腰际,柔顺得像最上好的缎子。发顶的琉璃花环依旧悬浮着,光华流转,比六年前更加内敛温润,却也更添了几分神秘。眉眼长开了些,褪去了稚气的圆润,线条更加精致柔和,皮肤依旧白得近乎透明。小舞姐总爱捏着我的脸说:“琉璃妹妹,你再这么长下去,整个诺丁城的魂师都要为你打架啦!” 每次说完,她就会像护崽的母狮子一样瞪走那些偷偷看过来的目光。
可我知道,无论怎么变,有一个人看我的眼神,始终如一。
就像现在。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清爽晨露气息的唐三走了进来。深蓝色的短发利落干净,身姿挺拔如松,温润的蓝眸在晨光里像沉淀了时光的琥珀,深邃而沉静。六年时光将他眉宇间的稚气打磨成了沉稳,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光华内敛,却更显锋芒。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最后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早已刻入骨髓的熟稔。没有惊艳的打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暖意。像阳光拂过初绽的花瓣,像清风掠过静谧的湖面。被他这样看着,我的心尖总会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丝隐秘的甜。
“收拾好了吗?”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清朗温和。目光扫过我光洁的脚踝,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即极其自然地弯腰,拿起床边那双他亲手缝制、内衬垫了柔软棉布的浅口布鞋,单膝点地,托起我的脚踝。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脚踝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悸动。我看着他专注地为我穿上鞋子,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六年了,从最初的笨拙到现在的熟稔,这个动作从未改变。他总是这样,用最沉默的方式,将所有的在意都融进这些细微的日常里。
“嗯,好了。”我轻轻应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
“大师交代,今天启程去史莱克学院报名。”他系好鞋带,站起身,目光与我平视,“在那之前,我想…先回圣魂村一趟。”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掠过——是怀念,是孺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的探寻。我知道,他想回去看看那个铁匠铺,看看那个…沉默如山又消失如风的父亲。
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揪了一下。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小手就伸过去,轻轻抓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全然的依赖:“好,我跟你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粉色的旋风卷了进来!
“史莱克!报名!出发!”小舞兴奋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响起。她长高了许多,身材窈窕,长长的蝎子辫在身后活泼地跳跃,水汪汪的大眼睛依旧灵动狡黠,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和自信。她一把搂住我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颊:“琉璃妹妹当然要去!小三你休想甩掉我们!”
我被她蹭得痒痒的,忍不住笑起来,看向唐三:“小舞姐姐也一起吗?”
唐三看着我们,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被无奈和温暖取代,嘴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嗯,一起。”
……
熟悉的泥泞小路尽头,那座低矮、陈旧,由粗糙石块和厚实原木搭建的小屋,静静地伫立在午后的阳光下。屋顶的茅草依旧,烟囱依旧冰冷,只是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破败和寂寥。
推开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冰冷的铁锈和煤灰味,而是浓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尘埃味。阳光从破旧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
屋内的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巨大的铁砧冰冷地沉默着,散落的锤子锈迹斑斑,风箱的拉杆歪斜着,角落里堆积的煤炭和废铁料像被遗忘的坟冢。那张破旧的躺椅空荡荡地摆在角落,上面落满了灰,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坐过了。
唐三站在门口,身影被门框切割成一道沉默的剪影。他温润的蓝眸扫过屋内每一个熟悉的角落,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张空荡荡的躺椅上。六年时光锻造出的沉稳外壳,在这一刻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种无声的失落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挺拔的身影淹没。他周身的气息都凝滞了,像一尊突然失去了支撑的石像。
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透过铁匠铺破旧窗棂上的蛛网,在布满厚厚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尘埃味,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凝固的时光。唐三站在那张空荡荡、落满灰尘的躺椅前,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被抽空了力气的沉重。琉璃和小舞安静地站在他身后,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带着老年人特有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敞开的铁匠铺门口。
“小三?是小三回来了吗?” 一个苍老却带着激动的声音响起。
唐三缓缓转过身。门口站着的,正是圣魂村的村长,老杰克。六年过去,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佝偻的脊背似乎也更弯了些,但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唐三时,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慈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杰克爷爷。”唐三的声音有些干涩,但依旧带着晚辈的恭敬。他快步迎了上去。
老杰克的目光越过唐三,也看到了屋内的琉璃和小舞,尤其是琉璃,那惊人的美丽让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和恍惚,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情绪取代。他颤巍巍地走进屋内,布满老茧的手在怀里摸索着,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郑重。
“真的是小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杰克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扫过屋内积满灰尘的冰冷景象,最终落在唐三脸上,带着深深的叹息,“唉……你爹他……”
唐三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紧紧盯着老杰克摸索的手。
终于,老杰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那油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很厉害,显然被贴身珍藏了很久。他枯瘦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层油纸。
里面,是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信封是普通的黄麻纸,没有任何署名,只在封口处用一块凝固的、暗红色的火漆封着,火漆上的印记……赫然是一柄形态古朴、仿佛能砸碎星辰的乌黑巨锤!
昊天锤的印记!
唐三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锤子狠狠砸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父亲……他果然……
“这是……你爹走之前,托付给我的。”老杰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伤感,他将那封沉甸甸的信,用双手极其郑重地递到唐三面前,仿佛递出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座沉重的大山,“他说……如果你回来找他,就把这个交给你。他还说……让你……不要找他。”
“不要找他……” 唐三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心里。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接过了那封信。信封入手微沉,带着老杰克身体的余温,却更像一块冰冷的烙铁。
父亲……就这样走了。留下一封信,一句“不要找他”,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六年的期盼,六年的努力,以为变强了就能离父亲更近一步……原来,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巨大的失落和被遗弃的冰冷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打击压垮。
“这个老酒鬼!混蛋!”小舞第一个忍不住了,她气得柳眉倒竖,粉拳捏得咯咯作响,对着空气狠狠挥了一下,“一声不响就走了算什么!把小三一个人丢下这么多年!现在又留封信说不要找他?!太不负责任了!小三你别难过!这种爹……”
“小舞姐!”琉璃急切地低声打断了小舞的怒骂。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唐三身上,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厉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唐三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和寂寥,比刚才看到空屋时强烈了千百倍!那紧攥着信纸的、指节发白的手,那微微颤抖的肩膀,那瞬间黯淡下去、仿佛失去了所有光亮的蓝眸……都让她心疼得无法呼吸。
她甚至顾不得老杰克和小舞还在场,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她像一只归巢的乳燕,几步就冲到了唐三身后。这一次,她没有环抱他的腰,而是伸出纤细的手臂,从背后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小小的身体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道,将自己温热的胸膛,毫无保留地贴上了他僵硬的、冰冷的脊背!
“三哥……”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心疼,脸颊深深埋进他深蓝色的衣料里,汲取着那熟悉的气息,仿佛要以此驱散他身上的寒意,“别难过……你还有我……还有小舞姐……还有大师……我们都在……”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浸湿了他的衣衫。她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但她知道,此刻的唐三,需要她的温度,需要她的存在,需要她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就在琉璃从背后紧紧抱住唐三的瞬间,她发顶的琉璃花环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光芒!不再是七彩流转,而是凝聚成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润的乳白色光晕!这光晕如同有生命的暖流,带着无声的抚慰和强大的安宁力量,瞬间扩散开来,将唐三和她自己温柔地包裹在内!
七彩的生命本源之力,在此刻,化作了最纯粹的灵魂抚慰。
唐三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那封冰冷的信,父亲离去的沉重打击,几乎要将他冻结的悲伤……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极致心疼的拥抱和那温润圣洁光芒的包裹下,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力量,从背后那紧紧贴合的柔软身体传来,透过衣衫,渗透进他的皮肤、血肉,直抵冰封的心脏!那乳白色的光晕带着奇异的魔力,如同最温柔的泉水,冲刷着他灵魂深处的伤痛和茫然。他清晰地感觉到,琉璃的泪水浸湿了他的后背,那滚烫的湿意,像是最直接的情感共鸣,灼烧着他,却也奇异地融化着他心头的坚冰。
他紧攥着信的手,指节微微松动。那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冰冷和窒息感,在身后温暖的怀抱和灵魂层面的抚慰光芒中,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他抬起那只没有拿信的手,覆在了琉璃环抱着他腰的手臂上。
掌心温热,带着薄茧,微微用力地、仿佛汲取力量般,握紧了她的手腕。
他没有说话,但那个紧握的动作,那份沉甸甸的依靠,胜过千言万语。
老杰克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悄悄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悲伤与温暖交织气息的铁匠铺,轻轻带上了门。
小舞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看着唐三在琉璃怀抱中那微微松弛下来的僵硬脊背,看着那笼罩他们的、带着奇异安宁力量的乳白色光晕,满腔的怒火和不平也慢慢平息了下去。她咬了咬下唇,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琉璃——这个总是安静的女孩,在此刻爆发出的温暖和力量,让她都感到震撼。
唐三终于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封沉重的信上。昊天锤的火漆印记冰冷而刺眼。他用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轻轻挑开了那凝固的火漆。
他展开了信纸。
泛黄的纸张上,是几行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托付?
信的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但唐三的目光扫过那些字句时,温润的蓝眸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恍然、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还有……一丝深埋的、终于得到某种答案的释然?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捏着信纸的手指再次用力,骨节重新泛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被巨大的信息冲击和随之而来的责任所撼动!
“三哥?”琉璃感受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环抱着他的手臂更紧了,小脸担忧地贴着他的后背。
唐三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巨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凝和决绝。他低头看着信纸上那狂放的字迹,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