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共死
那一丝微弱、涣散的目光,如同初春破开坚冰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懵懂的依恋,穿过生死界限的迷雾,终于落在了白承铉那只执着睁开的眼睛上。
时间,在暖阁内凝固了。
李君尧捂在嘴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却又被他死死忍住,生怕惊扰了这比琉璃还要脆弱的对视。
白定军魁梧的身躯僵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连呼吸都忘记了,唯恐一丝气流都会吹散这奇迹般的景象。
寒山叟捻着金针的手指,在那一瞬间也凝滞了,浑浊的老眼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随即又化为更加凝重的专注——这苏醒的迹象固然是天大的喜讯,但也意味着此刻的引导,容不得半点差池!
林妙手捧着药碗的手停在半空,激动得浑身哆嗦,药汤险些泼洒出来。
白承铉的感受最为直接,也最为震撼。
当那涣散的目光与他焦灼、疲惫却充满无限期盼的眼神相撞的刹那,他只觉得灵魂深处如同被一道温暖的闪电狠狠劈中!所有的痛苦、疲惫、濒死的挣扎,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洪流冲得粉碎!那洪流是狂喜,是心碎,是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更是深入骨髓的疼惜!
“蝶…儿…” 他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带着巨大的哽咽和不敢置信的颤抖。铁面下,那只一直强撑着睁开的眼睛,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淹没,滚烫的泪珠沿着冰冷的铁面具边缘,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身下的锦褥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那只紧握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巨大的、几乎要将他灵魂撑裂的情绪!
李梦蝶的意识如同沉在浑浊的深海,沉重而模糊。眼前的光影晃动,人影幢幢,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唯有近在咫尺的那只眼睛——那只布满了血丝、盛满了泪水、却如同燃烧的星辰般执着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穿透了所有的迷雾,清晰地烙印在她的心魂深处。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一种让她本能地想要靠近、想要依赖的感觉,如同温暖的潮汐,缓缓包裹住她冰冷枯竭的心田。
“铉…哥…” 她干裂苍白的唇瓣再次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那个名字,如同刻在灵魂里的烙印,在意识混沌之际,自然而然地逸出。声音比之前更加微弱,几乎只是气流的震动,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依赖和委屈。
就是这一声呼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寒山叟引导下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李梦蝶心魂深处那点刚刚被稳固、正缓慢汲取着暖金光点滋养的淡金色火焰,因为主人意识的苏醒和剧烈的情绪波动,猛地剧烈摇曳起来!那原本缓慢扩散向全身经脉的生机暖流,也随之剧烈波动!
“不好!” 寒山叟脸色骤变!他清晰地感受到通过金针传递过来的生机瞬间变得紊乱!李梦蝶那刚刚稳定一丝的心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激荡,那点金色火焰的光芒也随之明灭不定!
“殿下不可激动!稳住心神!” 寒山叟几乎是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迫!他枯瘦的手指猛地灌注内力,死死稳住那根金针,试图强行平复那突如其来的紊乱。同时,他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几根银针瞬间刺入李梦蝶头顶几处安神定魄的大穴!
然而,已经晚了。
李梦蝶的意识在短暂的聚焦后,巨大的虚弱感和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万蚁噬心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刚刚苏醒的、脆弱不堪的神魂!尤其是心口处,那强行被点燃生机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绞痛!
“呃…痛…” 她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涣散的目光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占据。刚刚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庞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金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
那只刚刚才反握住白承铉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道,变得冰冷而松软!
“蝶儿——!” 李君尧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猛地扑到榻边,想要抱住女儿,却又不敢触碰,双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眼中是巨大的恐惧和心痛!
“殿下!” 白定军也失声惊呼,心如刀绞。
白承铉更是肝胆俱裂!
他清晰地“看”到,蝶儿心魂深处那点金色的火焰,在剧烈的痛苦冲击下,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甚至边缘都开始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溃散!那好不容易蔓延开一丝的生机暖流,也如同退潮般迅速缩回心脉深处!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比他自己濒死时更加恐怖万倍!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铁面下的脸因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他根本顾不得自身神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也顾不得寒山叟的警告,几乎是用尽了灵魂中最后、也是最狂暴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生机,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地、毫无保留地涌向那点即将熄灭的火焰!
“抓住我!蝶儿!抓住我!不准放手!不准——!” 他在灵魂深处狂吼,意念之网不再是温柔的包裹,而是化作最坚固的牢笼,死死锁住那点火焰!将自己剥离出的、最本源的那缕灵光,如同献祭的火焰,疯狂地投入其中,试图用自己的魂光去填补那溃散的边缘!
这疯狂的举动,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火堆上浇了一桶油!
轰!
那点淡金色的火焰在白承铉不顾一切的献祭和嘶吼下,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强行稳住了溃散的态势!一股强大的、带着白承铉灵魂烙印的暖流,强行冲散了李梦蝶神魂中的剧痛迷雾!
“呃啊——!” 李梦蝶痉挛的身体猛地一僵,口中溢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呻吟,随即那涣散的目光再次凝聚,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清明,死死地、牢牢地再次锁定了白承铉那只布满血泪的眼睛!
“铉…哥…疼…” 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痛楚,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她刚刚睁开的眼缝中汹涌滑落。但这一次,她的手,那只冰冷松软的手,却仿佛被那目光中的决绝所感染,再次极其微弱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握住了白承铉滚烫的手掌!力道虽然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我在努力”的顽强!
寒山叟额头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感受到了白承铉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反哺,也感受到了李梦蝶在巨大痛苦中迸发出的顽强意志。这很危险,稍有不慎就是两人俱灭!但此刻,这疯狂的意志碰撞,反而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加坚韧的平衡!
“好!好!撑住!都给我撑住!” 寒山叟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再强行压制李梦蝶的痛苦波动,反而引导着金针,小心翼翼地疏导着白承铉那狂暴涌入的生机,使其更加有序地融入李梦蝶的心脉,同时用银针刺激她几处大穴,强行激发她自身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
“药!快!给殿下含服九转护心丹!温水化开!” 寒山叟急促地对林妙手喊道。
林妙手早已准备好,动作迅捷却无比轻柔地撬开李梦蝶的唇齿,将一粒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米粒大小的丹药送入她舌下,又用温热的参汤极其小心地润湿她的唇舌。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而温润的气息瞬间在李梦蝶口中弥漫开来,如同甘霖洒在干裂的土地上,迅速渗入心脉深处。这股清凉的气息与白承铉那滚烫狂暴的生机暖流相遇,并未冲突,反而奇异地中和了那狂暴带来的灼痛感,如同在最猛烈的火焰上覆盖了一层清凉的屏障,护住了她脆弱的心脉,使其能更好地吸收那磅礴的生机!
李梦蝶紧蹙的眉头,在清凉药力蔓延开的瞬间,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口中那撕裂般的剧痛和心口的绞痛,似乎也被这股清凉抚平了少许。她那涣散痛苦的目光,在白承铉焦灼的注视和药力的滋养下,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却更加清晰的意识。
她看清了。
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覆着狰狞铁面的脸。面具冰冷,裂痕遍布,边缘甚至沾染着暗红的血污,显得可怖而丑陋。然而,面具下那只唯一露出的眼睛,却盛满了滚烫的泪水,里面翻涌着刻骨的痛楚、无尽的悔恨、焚天的怒火,以及…一种将她灵魂都灼伤的、不容置疑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深情与守护。
那目光,穿越了生死的界限,穿透了痛苦的迷雾,如同最炽热的阳光,直直地照进了她冰冷枯竭的心魂深处。
一切的委屈,一切的恐惧,一切的剧痛,仿佛都在那目光中找到了归宿。
“铉…哥…” 她再次唤出这个名字,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委屈,是依赖,是重逢的悲喜,更是劫后余生的无尽酸楚。她那只回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仿佛在说:我在,我疼,但我不会放手了。
白承铉感受着她指尖传递过来的微弱却坚定的力道,听着那声带着哭腔的呼唤,铁面下,泪水决堤般涌出。他无法言语,只能更加用力地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去传达:我在!我一直都在!别怕!我们一起扛过去!
暖阁内,烛火摇曳的光影,温柔地笼罩在紧紧相依的两人身上。
一边,是铁面狰狞、气息奄奄却意志如钢、用燃烧生命守护爱人的将军。
一边,是容颜苍白、痛楚缠身却目光渐清、用微弱回应牵绊爱人的公主。
他们的手紧紧相扣,他们的心口紧紧相依,他们的目光牢牢交缠。
生死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唯有彼此眼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痛楚与深情,在无声地诉说着:纵使踏遍地狱,历经焚身之痛,亦要执手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