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血
朔风城的雪,不知疲倦地落着,将军府的暖阁成了隔绝生死的孤岛。李梦蝶那一滴心头精血点燃的生机之火,在白承铉的双腿深处顽强地燃烧着,与那跗骨之蛆般的死气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拉锯。金红色的药力如同温暖的熔岩,包裹着那惨烈的创口,每一次寒山叟行针换药,都能看到死气又退缩一分,新生的粉嫩肉芽又顽强地探出一点点头。希望,如同雪地里的微光,微弱却执着。
然而,这希望是以李梦蝶的油尽灯枯为代价换来的。
自那日剜心取血后,她便彻底倒下了。元气大伤,心脉受损,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失去了所有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被咬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她昏睡了整整三日,气息微弱得让林妙手心惊肉跳。醒来后,身体也虚弱到了极点,连坐起身都需侍女搀扶,胸口沉闷的剧痛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原本清澈如星河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黯淡。
“殿下,您必须静养!不可再劳神费力了!”林妙手看着李梦蝶挣扎着要下榻,急得满头是汗。
李梦蝶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目光固执地望向屏风后白承铉所在的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本宫…只是看看…不看一眼…心不安…” 侍女含泪扶着她,一步步挪到屏风边缘。
隔着屏风的缝隙,她看到寒山叟正凝神施针。白承铉依旧昏迷着,但那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些许。他的双腿被药布裹着,隐约可见金红色的光晕流转。那只曾无意识勾住她染血衣角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好些了吗?”她问,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林妙手沉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死气确实被压制住了,生机在缓慢复苏…但世子自身的本源被那巨石彻底震散,如同沙塔倾颓,仅靠外力药石和…和殿下您的精血吊着,终究是…是无根浮萍。若不能寻回他自身被震散的‘元阳本源’,重新点燃生命之火,这双腿…就算勉强保住,人也…终究会如灯油耗尽,慢慢枯竭…”
李梦蝶的心猛地一沉。保住了腿,却可能留不住命?这比直接宣判死刑更让她绝望!剜心之痛换来的,难道只是镜花水月?
“如何…寻回他的本源?”她抓住最后一丝稻草,声音因急切而颤抖。
寒山叟收了针,疲惫地转过身,嘶哑道:“难…难如登天。本源散于四肢百骸,飘渺无踪。除非…除非有同源同脉、心意相通之人,以自身精魂为引,深入其识海混沌,于无边痛苦与迷失中,寻到那一点本源灵光,将其唤醒、导引归位…”
同源同脉?心意相通?
李梦蝶的目光瞬间凝固。剜心取血的剧痛仿佛再次席卷了她,让她身体晃了晃。深入识海混沌?听着便知凶险万分!
“殿下!此法万不可行!”林妙手脸色大变,“世子此刻识海,因剧痛濒死,必是混沌狂暴,如同炼狱风暴!寻常人神识进入,顷刻间便会被撕碎!轻则痴傻疯癫,重则魂飞魄散!纵是同源血脉,也需承受难以想象的精神冲击!您如今心脉受损,神魂虚弱如风中残烛,进去便是送死啊!”
送死?
李梦蝶扶着屏风,指尖冰凉。她看着榻上无知无觉的白承铉,看着他双腿上那象征着微弱希望的金红光晕。六年前,他坠入火山熔岩,是为她。六年后,他身陷巨石坟冢,亦是为她。他燃烧自己,照亮她活下来的路。现在,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他的本源迷失在自身痛苦的深渊里。
同源同脉?心意相通?
还有谁,比他们之间承载着两代忠义、生死相托、婚约羁绊的她,更符合这个条件?
一丝决绝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在她黯淡的眸底重新燃起,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本宫…心意已决。”她推开侍女的搀扶,站直了身体,尽管那纤细的身躯仍在微微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告诉本宫,该如何做。”
寒山叟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光芒,长叹一声,不再劝阻,只道:“此法名为‘引魂归元’。需殿下与世子掌心相抵,十指相扣。老朽以‘冰魄针’定住殿下心脉,护住您最后一丝清明不散。殿下需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相握之手,循着血脉与心念的感应,强闯世子识海混沌!在那无边痛苦风暴中,寻找他生命本源散逸的灵光,将其…带回来!”
“期间,殿下会感同身受世子此刻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那刮骨洗髓之痛,那濒死窒息之感…皆会百倍千倍加诸于您神魂之上!稍有差池,或您心神被世子识海中的痛苦风暴吞噬,或您自身神魂承受不住而崩溃…便是万劫不复!”林妙手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感同身受?百倍千倍?
李梦蝶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仅仅是想象那“天蚕续骨术”带来的痛苦,就足以让她心胆俱裂。百倍千倍…那将是何等炼狱?
但她只是轻轻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澄澈的坚定。
“好。”一个字,重若千钧。
暖阁内气氛凝重如铁。白承铉被小心地安置在榻上,李梦蝶坐在他身侧。她伸出自己那双纤细的、腕间还缠着纱布的手,轻轻握住了白承铉那只冰冷、布满伤痕和薄茧的大手。十指,缓缓地、坚定地,交叉相扣。
寒山叟取出一根比之前更加晶莹、散发着彻骨寒意的“冰魄针”,神情肃穆地刺入李梦蝶心口附近的穴位。一股冰冷的守护之力瞬间包裹住她脆弱的心脉。
“殿下,守住心神!开始了!”寒山叟沉声低喝。
李梦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彻底放松下来。她闭上双眼,将所有意念都集中在两人紧紧相扣的手上。温暖?不,他的手依旧冰冷。但她能感觉到那皮肤下微弱跳动的脉搏,感觉到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斩不断的羁绊。
摒弃所有杂念…
沉入…
循着感应…
轰——!!!
就在她心神沉入的刹那,一股难以想象的、狂暴至极的剧痛洪流,如同九天银河崩塌,狠狠砸入她的意识!
那不是肉体的痛!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最纯粹的毁灭性痛苦!
无数巨石砸落的恐怖轰鸣在她脑中炸响!骨骼寸寸碎裂的剧痛席卷全身!肌肉被撕裂、血脉被压断的绝望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更有那“冰魄针”的酷寒刺骨,“天蚕续骨术”拨弄碎骨时那如同千万把烧红钢针同时穿刺骨髓的极致折磨!所有白承铉正在承受、以及曾经承受的痛苦记忆,如同最狂暴的炼狱风暴,瞬间将她渺小的意识彻底吞噬!
“啊——!!!” 现实中,李梦蝶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紫金,豆大的冷汗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她紧扣着白承铉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自己的手腕旧伤也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两人交握的手!
“殿下!守住心神!”寒山叟厉喝,手中法诀不断,强行稳住那根守护她心脉的冰魄针。
林妙手和白定军看得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
李梦蝶的意识在那无边无际的痛苦风暴中沉浮,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撕得粉碎!那痛苦太真实,太浩瀚,几乎要将她的意志彻底碾碎、同化!放弃吧…沉沦吧…融入这痛苦吧…一个充满诱惑的毁灭声音在耳边低语。
不!
不能放弃!
白承铉还在等着她!
她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六年前火山口,少年那决绝跃下的背影!看到了巨石下,他流着泪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看到了他那只无意识勾住她衣角的手!
“承铉——!!!” 在灵魂深处,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那呐喊穿透了痛苦的迷雾,带着她剜心之血的温度,带着她不顾一切的决绝!
仿佛是回应她的呼唤!
在那狂暴混乱、只有无尽痛苦的识海风暴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温暖的金色光芒,如同风中之烛,顽强地闪烁了一下!
找到了!
李梦蝶的意识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点微光冲去!四周的痛苦风暴更加狂暴,撕扯着她的神魂,如同凌迟!她的意识体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随时会消散!
近了!
更近了!
那点金光,如同初生的朝阳,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气息!是白承铉被震散的元阳本源!
就在她的意识触碰到那点金光的刹那——
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痛苦、自责、绝望、以及对“她”刻骨铭心执念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入了她的意识!
那是白承铉深藏的灵魂烙印!
她看到了!
看到了六年前火山口坠落时,他眼中最后映出的、她苍白的面容!那是不舍,是遗憾未能完成守护的承诺!
看到了巨石砸落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不是恐惧,而是“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的极致自责!
看到了这六年来,他在面具下忍受着旁人异样目光,在战场上以命相搏,只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用”,只为了离那个“配不上”的婚约更近一点!那深入骨髓的自厌自弃,那如同野火般燃烧的不甘!
更看到了…在无数个痛苦挣扎的夜晚,他意识深处,那个雪白清冷的身影,是如何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执念!那份爱恋,深沉如海,却被他用冰冷的面具和疏离死死封存,只因自认“丑陋残缺,不配拥有”!
原来…他一直如此痛苦…
原来…他从未放下…
原来…他的爱,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更加绝望!
“傻子…你这个…傻子…” 李梦蝶的意识在洪流中颤抖,心魂剧痛,泪水如同决堤般在灵魂层面奔涌。这灵魂烙印带来的冲击,甚至比那肉体的痛苦更让她撕心裂肺!
她不再犹豫,用自己残存的、带着她全部爱意与意志的意识,温柔地、坚定地包裹住那点代表他生命本源的金色灵光!
“跟我回去,白承铉!” 她在灵魂深处呼唤,“你的债,还没还清!你的承诺,还没兑现!你说过要守护我一辈子!不准食言!给我醒过来!”
她牵引着那点微弱的金光,逆着狂暴的痛苦洪流,朝着来时的方向,奋力挣扎!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跋涉,她的意识体越来越淡,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在这片混沌识海之中。
现实中的暖阁。
李梦蝶的身体已经停止了剧烈的挣扎,只是无意识地剧烈颤抖着,如同风中落叶。脸色惨白中透着死灰,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嘴角不断溢出鲜血。但她与白承铉紧紧相扣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半分,反而越扣越紧!两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顺着指缝滴落。
突然!
一直昏迷不醒的白承铉,身体猛地一震!
那被李梦蝶紧握的手,竟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
紧接着,他覆着铁面的头颅,极其艰难地、缓缓地…转向了李梦蝶的方向!
铁面下,紧闭的眼睑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努力对抗着沉重的黑暗!
“有反应了!”寒山叟失声惊呼,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林妙手立刻扑到白承铉身边诊脉,老泪纵横:“脉象…脉象在凝聚!本源…本源在归位!天佑忠良!天佑忠良啊!”
而就在白承铉的手回握、头颅转向她的瞬间——
李梦蝶的意识终于冲破了识海混沌的最后屏障!
“噗——!” 现实中,她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不再是鲜红,而是带着黯淡的金色光点!她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黑暗。只有那只手,依旧死死地、固执地,与白承铉紧紧相扣。
暖阁内,烛火摇曳。
一边,是生机开始复苏、身体不再冰冷僵硬、铁面下眼睑剧烈颤动、仿佛随时会醒来的白承铉。
一边,是气息奄奄、心口被鲜血染透、面如金纸、仿佛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李梦蝶。
两人交握的手,被彼此的鲜血浸透,牢牢地锁在一起,如同命运最深沉、最悲壮、也最温柔的镣铐。
林妙手颤抖着为两人施救,泣不成声。寒山叟看着那紧紧相扣、生死相连的双手,对着虚空深深一拜。
朔风卷着雪片,拍打着窗棂,呜咽声如同天地间最哀恸的恸哭,为这以神魂为舟、渡爱人出苦海,最终自身却沉沦于无边黑暗的深情。那紧扣的十指,是她在意识消散前,为他锚定归途的最后力量,也是这世间,最令人肝肠寸断的守护与诀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