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与铉之变

六年后,義朝北境,朔风城。

寒风卷着雪粒,敲打着将军府邸紧闭的窗棂,发出细碎而孤寂的声响。室内炭火融融,暖意却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窗边,坐着一抹雪色。李梦蝶裹着纯白的狐裘,纤细的身影几乎与窗外的飞雪融为一体。十五岁的她,已彻底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美丽。肌肤胜雪,莹润得仿佛月光凝成,吹弹可破。黛眉如远山含烟,勾勒出古典而清冷的轮廓。琼鼻秀挺,唇色是极淡的樱粉,微微抿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眸子——宛如沉入深潭的墨玉,又似蕴藏着破碎星河的夜空,深邃、沉静,流转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与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这倾国倾城的容颜,却笼罩着一层冰雪般的疏离,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脆弱得令人心尖发颤,仿佛一尊精雕细琢却不敢触碰的琉璃人偶。左肩衣衫之下,那道由黑色曼陀罗留下的浅淡痕迹,如同命运烙下的隐秘印记,无声诉说着六年前的劫难与牺牲。

“殿下,该喝药了。”贴身侍女的声音轻如蚊蚋,奉上一碗浓黑苦涩的药汤。

李梦蝶接过,长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星辉。她面不改色地将苦涩的药汁饮尽。这药,调理着当年被火灵芝强行从鬼门关拉回、却始终未能完全康健的身体,更压制着那因年岁增长而愈发汹涌难控的窥心天赋。无数杂乱的心声如同无形的潮水,时刻冲刷着她敏感的神经,是另一种无形的重负。

窗外,铁甲铿锵与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北境特有的肃杀。朔风城,这座在六年前那场血战后拔地而起的雄城,已成为義朝北境新的钢铁脊梁。戌族的狼烟从未真正熄灭。而如今,统领这十万铁血雄兵,镇守帝国门户的,正是忠义侯世子——白承铉。

这个名字,让李梦蝶握着空碗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冰凉的碗壁似乎都染上了一丝灼痛。六年前,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少年连同那株救命的希望,一同葬身于黑石火山口的猩红炼狱。忠义侯府的白幡,父皇李君尧在御书房三日不语的沉寂,太子兄长李景珩灵前如山岳般沉重的背影……还有她,在生死边缘挣扎数月后,得知他陨落时,那份连眼泪都无法承载的空洞绝望。

那份承载着父皇与忠义侯白定军之间比山更重、比血更浓的情谊,那份她曾在沉默中悄然汲取过一丝安稳的婚约,仿佛也随着那个身影,永远沉入了滚烫的熔岩,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然而,一年后,一个戴着冰冷玄铁面具、自称“白将军”的幽灵,从尸山血海中崛起。他单枪匹马,于戌族铁骑的绞杀中救出绝境中的義军,身法如鬼魅,剑锋所指,血浪滔天,带着一股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令人胆寒的煞气。他沉默如顽石,拒绝一切关于过往的探询,只凭着一身浸透鲜血的赫赫战功,在北境站稳了脚跟。

直到一次惨烈至极的守城血战,他为掩护袍泽,身被数创,力竭濒死。军医剪开他染血的战袍处理伤口时,一块刻着残缺“白”字的玉佩从他贴身的衣物中滑落——那是忠义侯府嫡子才有的信物!消息传回帝都,举朝皆惊。忠义侯白定军,这位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弯过脊梁的铁血侯爷,星夜兼程,奔赴北境。

当白定军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副沾染着血污与尘土的冰冷面具一角时,露出的不是记忆中儿子英挺的容颜,而是半张被烈焰与滚石彻底摧毁的脸孔——皮肤扭曲纠结,布满了暗红与焦黑的狰狞疤痕,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啃噬过。唯有面具眼孔后露出的那双眼睛,依稀残留着旧日的轮廓,却再无半分少年意气,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沉寂,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和痛楚。父子相认,没有抱头痛哭,只有白定军一声沉痛得几乎撕裂心肺的叹息,和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以及那少年眼中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寒冰覆盖的绝望疏离。

他是白承铉。是从黑石火山口地狱中爬出来的残躯,是背负着未能践诺婚约的沉重枷锁、憎恨着自身这副丑陋躯壳的“白将军”。他拒绝了帝都的封赏与召回,固执地留在这苦寒的北境,仿佛只有战场上的血与火,才能短暂麻痹灵魂深处那永无止境的煎熬,才能证明他这残破的生命,尚存一丝价值。

“殿下,”侍女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白将军…刚从城头巡防下来,此刻正在书房向侯爷禀报军情。”

李梦蝶的目光,穿透窗棂上的冰花,投向将军府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座孤岛。六年来,他们同处一城,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凛冽的空气,却隔着一道比朔风城城墙更厚、更冷的屏障。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个方向传来的气息——强大、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铁锈与血腥味,如同一柄出鞘即饮血的凶刃。然而,在那层坚冰之下,她能“听”到更深沉的东西:是日夜翻腾的自责与痛苦,是对过往荣耀与承诺的执念,是对自身残缺刻骨的憎恶,以及…一丝被死死压抑、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对她安危的深深关切。他曾是她沉默世界里的“磐石”,如今这磐石却将自己沉入了永夜的寒渊。

她站起身,雪白的狐裘如流云般滑落。“我出去透透气。”

将军府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

忠义侯白定军端坐主位,六年时光在他威严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鬓角霜色愈重,眼神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只是那锐利之下,深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痛心。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下首那个挺拔如枪的身影上。

白承铉站在那里。一身玄铁重甲未卸,甲叶上凝结着北境特有的寒霜与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散发着浓烈的硝烟与铁锈气息。那副标志性的玄铁面具,冰冷地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下颌。从面具边缘延伸至脖颈,再没入甲胄之下的皮肤,是触目惊心的、如同被地狱烈焰反复舔舐过的扭曲疤痕,暗红、凸起、蜿蜒狰狞,如同盘踞的毒龙,无声地昭示着那场毁灭性的灾难。他身形依旧挺拔,甚至比六年前更加嶙峋精悍,却透着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生人勿近的寒意与死寂。面具眼孔后露出的目光,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吞噬了所有属于少年的光。曾经的意气风发,早已被黑石火山口的熔岩焚毁殆尽,只余下这副被伤痛和自责重塑的、冷硬如青铜古剑的躯壳。

“戌族王庭异动,左贤王次子阿史那鹰,纠集三大部族精锐骑兵,不下五万,动向诡秘,目标极大可能是朔风城南麓的‘飞鹰峡’粮道。”白承铉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灼伤后遗症,每一个字都像是粗糙的砂砾在生锈的铁片上摩擦,刮得人耳膜生疼。

白定军眉头拧成死结:“粮道乃朔风城命脉!不容有失!承铉,你有何良策?”

“主动出击,以攻代守。”白承铉的回答斩钉截铁,毫无温度。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险峻的弧线,“末将亲率‘玄甲卫’精锐,取道‘狼嚎谷’,绕行至飞鹰峡上游。在其必经之地‘断龙崖’设伏。不求全歼,但求断其先锋,挫其锋芒,乱其部署。”他的动作精准、利落,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冷酷决断和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厉。

“狼嚎谷?那是九死一生的绝地!地势凶险,极易反遭伏击!”白定军的语气加重,带着父亲的忧虑。

“坐视粮道被断,朔风城便是十死无生之局!”白承铉面具后的目光依旧冰冷无波,唯有那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末将愿立军令状!”

父子间的对话,冰冷、高效,字字句句关乎生死存亡,却再难寻一丝往昔的温情。那份血脉相连的亲密,早已被六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焰焚烧成了灰烬。白定军看着儿子面具边缘刺目的疤痕,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压在心底。他知道,儿子在用最危险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在用鲜血和生命洗刷内心的枷锁,也在用这层冰冷的铠甲,隔绝着那个他自认已无资格靠近的人。

书房外,回廊幽暗的转角处。李梦蝶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株悄然绽放于雪夜的幽兰。狐裘的雪白绒毛衬得她容颜愈发皎洁无瑕,美得不似凡尘。她并未刻意隐藏气息。里面传出的、那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沙哑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针,刺入她的耳膜,更刺入她的心底。六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听到属于“白承铉”的声音,不再是模糊的战场传说,不再是父兄口中沉重的叹息。

那声音里的死寂、沙哑、以及那份深入骨髓的疏离,比北境最凛冽的风雪更冷。她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书房内那道气息——强大、暴戾、带着毁灭性的锋芒,却又在最深处,翻滚着她无法完全解读的、如同熔岩般灼热的痛苦、执拗、自我放逐,以及……一丝被强行冰封的、对“过去”的微弱悸动。

“吱呀——”

沉重的书房门被推开。白承铉高大的身影跨步而出,玄甲摩擦,发出沉闷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他目不斜视,仿佛走廊空无一人,径直朝着通往府外风雪的方向走去。玄铁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然而,就在他即将经过那个雪白身影的瞬间,他周身那股凛冽如实质的煞气,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短暂得如同错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硝烟、皮革、寒铁以及某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苦涩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将李梦蝶笼罩。

李梦蝶缓缓抬起了眼眸。那双蕴藏着破碎星河的墨玉眸子,平静地、毫无避讳地,落在了那副冰冷的玄铁面具之上。她的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要穿透那层无情的金属,直视其后隐藏的灵魂。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就在这目光相接的刹那——

白承铉面具后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那双死寂如寒潭的眼底,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是猝不及防的狼狈与慌乱,是瞬间被放大了千百倍的自惭形秽,是想要立刻撕裂空间逃离此地的强烈冲动!更有一种……被这双纯净到极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瞬间剥开所有伪装、暴露了最不堪内在的剧烈痛楚!那深埋的、连他自己都竭力否认的关切,此刻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只让他感到更深的耻辱。

他猛地别开视线,仿佛那倾城的容颜是世间最毒的火焰,会将他残存的尊严焚烧殆尽。紧抿的薄唇绷成一条惨白的线,下颌的线条因用力而显得更加嶙峋。脚下的步伐陡然加快,沉重冰冷的甲胄发出急促的摩擦声,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狼狈,他高大的身影迅速没入回廊尽头更加浓重的风雪与黑暗中。只留下那股凛冽苦涩的气息,和他那沙哑得如同泣血般的余音,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李梦蝶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指尖触及狐裘柔软的绒毛,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凉。她缓缓抬起手,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了自己左肩衣衫之下,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由火灵芝留下的浅淡痕迹上。

指尖下的肌肤温热,然而那道印记之下,却仿佛还残留着六年前,那个少年在火山口纵身一跃时,所携带的那份足以焚毁一切、不顾一切的、滚烫的决绝温度。那温度,曾经是她的生机,如今却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由烈焰与寒冰共同铸就的、无法跨越的天堑。

窗外的风雪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回廊,如同六年前那曲未曾停歇的悲怆挽歌,在六年后的此刻,被赋予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无言的涩痛。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过李梦蝶那倾国倾城的、冰雪般的面颊,坠落于纯白的狐裘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心碎的痕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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