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宫的微澜
白昼的静谧如同凝固的琥珀。八岁的李梦蝶坐在宽大的紫檀椅里,悬空的双脚够不着地面,纤白的小手握着对她来说有些粗的紫毫笔,一笔一划在雪浪笺上临摹簪花小楷。宫女垂手侍立,殿内只闻墨香与安神香交织的细响。她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有她自己知道,心湖深处正被昨夜投下的那颗石子搅动着不安的涟漪。
父皇上午来时的慈爱笑容犹在眼前,那些关于“十一岁的承铉懂事”、“忠义侯府可靠”、“未来依靠”的话语,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她清晰地“听”到了父皇心声里那份沉重的考量,指尖在袖袍下微微蜷缩。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被规划的“归宿”。
时间在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中缓慢爬行。当西斜的日头将琉璃瓦染成熔金,一种奇异的、带着前世阴影的紧张感攥紧了她小小的拳头。她用平稳的童音屏退宫女,殿门合拢的轻响隔绝了外界,空旷的殿宇里只剩下她自己骤然加快的、属于孩童的、擂鼓般的心跳。
她走到等身高的铜镜前。镜中的女孩,身形纤细单薄,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衬得一张小脸愈发苍白精致,却缺乏孩童应有的红润生气。那双乌沉沉的眼眸里,是远超八岁的沉寂与疏离。她费力地解开繁复宫装的系带,厌恶那华美布料带来的束缚感。最终,她选了一身对她来说依然稍显宽大的素净浅碧色襦裙,只在衣襟和袖口点缀着几片精致的银线竹叶。那件柔软的粉色雪貂毛斗篷被她紧紧裹上。深吸一口气,如同每一次踏入未知前的不安,她踮着脚,悄然推开了通往御花园的沉重角门。
御花园西侧,秋千亭。
凉亭被盛放的晚香玉簇拥着,馥郁的甜香在暮色里弥漫开来。一架朴素的秋千静静悬垂在亭角,绳索被磨得光滑,座板对孩童来说大小正好。夕阳的暖光斜斜投入亭内。
八岁的李梦蝶已经先到了。她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来路,安静地站在亭子边缘,努力仰着小脸,看着亭角垂落的、比她高出许多的翠绿藤蔓。晚风拂动她披散的长发和斗篷宽大的下摆,素净的碧色裙裾在风中轻轻摇曳。夕阳为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一层暖金,却更衬出那份与周遭花团锦簇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李梦蝶?”一个带着一丝清亮和紧张的声音响起。
亭边的身影明显一颤,缓缓转过身。夕阳的光毫无保留地照亮了她稚嫩的脸庞。依旧是苍白的肤色,乌黑沉静的眼眸。但这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十一岁少年白承铉的身影,带着审视、疏离以及一丝极淡的、源自前世、对人际交往本能的戒备。
“白承铉。”她准确地回应,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腔调,却平稳得没有起伏。没有行礼,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
白承铉几步跨入凉亭,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十一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咧开一个爽朗的笑容:“我…没晚吧?家里有点事耽搁了。”他的目光扫过她稍显宽大的碧裙和斗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草屑和新鲜泥土的裤脚,脸上掠过一丝窘迫。
李梦蝶极轻微地点了下小脑袋。视线在他沾着新鲜泥土的裤脚上停留了一瞬。‘果然不是循规蹈矩的人。’这念头让她紧绷的小小身体放松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她的目光,带着一丝被压抑的好奇,落在了那架对她来说高度正合适的秋千上。前世,她没有过这样的童年玩物。
沉默笼罩了小小的凉亭。白承铉手心有点冒汗,目光扫过秋千:“那个…你…喜欢荡秋千吗?”他努力让语气轻松自然。
李梦蝶看向秋千,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细细的:“没…试过。” 透着谨慎和犹豫。
“没试过?”白承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眼眸瞬间迸发出光彩,“那…要不要试试?我…我可以帮你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活力,“秋千可好玩了!飞起来的时候,感觉像小鸟一样,能把所有烦心事都甩掉!真的!”他张开手臂比划着,脸上是纯粹明亮的邀请。
李梦蝶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生动的表情,一丝微弱的好奇心在她八岁的心底激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她看了看秋千,又看了看白承铉期待的脸。前世对肢体接触的本能抗拒在拉扯着她,但昨夜月光下他笨拙的真诚,以及此刻他眼中毫无杂质的热情,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推力。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斗篷边缘的雪貂毛,指节微微泛白。沉默了几息,她终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小脑袋。
白承铉笑容瞬间灿烂:“太好了!来!”他几步走到秋千旁,仔细检查了一下绳索和座板,然后转向她,伸出手,动作轻柔:“慢点,扶着我手腕?别怕,就站稳就好。”
李梦蝶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带着习武薄茧的手,心脏猛地一跳。前世关于“靠近”和“信任”的糟糕回忆碎片般闪过。她小脸绷紧,身体微微后缩了一下,黑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抗拒。
白承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退缩和眼底的阴影。他伸出的手稳稳顿住,脸上换上温和安抚的神情,声音放得更低更缓:“别怕,真的,就扶一下下,站稳就好。我保证,轻轻的。”他明亮的眼睛坦率地看着她。
他眼神里的坦率和尊重,抚平了李梦蝶心底的抗拒。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自己小小的、冰凉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搭在了白承铉的手腕上。隔着衣料,感受到少年温热的体温和坚实的力量。
那微凉的触感让白承铉心头一松。他稳稳地、轻柔地托着她的手腕,引导着她小心翼翼地坐上秋千板。她的身体很轻,带着孩童的脆弱和僵硬。
“坐稳了吗?抓牢绳子哦。”他低声问,确认她抓紧绳索,才慢慢退后一步,双手虚虚放在她小小的背后,“我推了?轻轻的?就一点点?”
李梦蝶紧紧抓着绳索,用力地点了下小脑袋,身体紧绷,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白承铉屏住呼吸,用最轻缓的力道,像推动一片羽毛般,轻轻推了一下她小小的后背。
秋千板带着她轻飘飘的身体,向后荡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失重的感觉瞬间袭来,李梦蝶短促地“啊”了一声,死死咬住了下唇,闭紧眼睛,小脸煞白。
“别怕!我在呢!不高!”白承铉立刻稳住秋千,声音坚定有力,“睁开眼看看?就一点点高!你看!”
他沉稳的声音穿透了恐惧。李梦蝶颤抖着,缓缓睁开眼。视线里是摇晃上升的夕阳、花丛、藤蔓…还有少年紧张关切的脸庞。失重感消失,一种奇异的、漂浮般的轻盈感浮现。
白承铉再次轻轻一推,幅度稍大。
风拂过她冰凉的小脸颊,吹起碎发。一种从未有过的、脱离地面的自由感,伴随着一丝微弱的、类似愉悦的陌生情绪,极其艰难地从她八岁沉寂的心底破土而出。身体依旧僵硬,但紧抿的唇角,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向上的弧度。
白承铉专注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维持着安全舒缓的幅度。夕阳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长,在亭子地面上交织晃动。
“感觉…怎么样?”他一边轻轻推着,一边带着笑意轻声问。
秋千上的女孩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当秋千再次荡到一个舒缓的高点,迎着金色的夕阳余晖,一个细若蚊蚋、却清晰了许多、带着孩童软糯腔调的声音,顺着风飘来:
“…像…飞起来…一点点。”
那细微的声音漾开惊喜的涟漪。白承铉更加卖力地、小心地维持着弧度。天色渐暗,暮霭四合。白承铉稳稳停住秋千,看着李梦蝶自己滑下来。落地时,她的小脸在暮色中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红晕。
“该…回去了。”白承铉挠了挠头,语气不舍又轻松,“明天…还能来吗?”他问得忐忑。
李梦蝶轻轻点了点头,小手指了指秋千:“嗯。”
白承铉心头一松:“好!明天见!你…你先走?”
李梦蝶点头,裹紧斗篷,小小的身影安静转身,融入渐深的暮色。白承铉站在原地目送,直到那抹浅碧和粉白彻底消失。他长长舒了口气,转身敏捷地朝高墙潜行而去。
琼华宫回廊。
李梦蝶贴着墙根阴影快速移动。刚转过回廊拐角,前方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和灯笼光影。巡夜嬷嬷!
她立刻屏息,将小小的身体更深地缩进廊柱后的浓重阴影里。脚步声和灯笼光越来越近。
“…听说了吗?忠义侯府那边…好像不太平。”一个苍老的声音压得极低。
“嘘!慎言!不要命了!”另一个声音惊惶制止。
“是真的!侯爷前些日子在北境…似乎吃了点亏,朝里有些人…心思就活络了…”老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陛下虽然圣眷正隆,但…树大招风啊…那婚约…哼…”
脚步声和灯笼光从李梦蝶藏身的廊柱前经过,渐渐远去。谈话声消失。
李梦蝶紧紧贴着冰冷的廊柱,小小的身体僵硬如铁。那些断断续续的低语,像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忠义侯府…不太平…”
“北境…吃亏…”
“朝里有人…心思活络…”
“树大招风…”
“婚约…哼…”
每一个词都带着不祥的阴冷。父皇那些关于“依靠”、“责任”、“亏欠白家”的心声碎片,瞬间与这些低语碰撞,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掀起惊涛骇浪!白天感受到的那份沉重的“弥补”,此刻被赋予了冰冷的现实注解——这婚约,是漩涡!白承铉…他父亲出事了?他…会不会…
刚才秋千亭里那一点点像“飞起来”的、微弱的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冲击得摇摇欲坠。她想起白承铉沾着泥土的裤脚,想起他烦躁无奈的神情,想起他推秋千时明亮真诚的眼睛…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脊背。她小小的手死死攥住斗篷边缘,指节泛白。月光透过雕花,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沉寂的黑眸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惊疑和不安。
白承铉…他知不知道?
这“认识”的约定…会不会…从一开始就踏进了更深的泥沼?
深宫夜色浓重如墨,晚香玉的甜香早已消散,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冰冷湿意。御花园西侧,那个刚刚承载过一丝温暖约定的秋千亭,在沉沉夜色中,仿佛也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未知的风暴,已在寂静中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