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的三万年
狐尾扫过的三万年
落日熔金，将西麓妖王宫雪白的巨塔群镀上温暖的光晕，如同缀在森林皇冠上的金钉。桑落赤着脚，踩在万年暖玉铺就的窗台边缘，足尖点着冰冷的玉石，却似乎感觉不到寒意。她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际线，那里，曾经盘踞着白骨嶙峋的深渊裂谷，如今早已被无边无际、色彩斑斓的藤蔓花海覆盖。
每一株藤蔓都非寻常植物，根茎隐没在岩石深处，汲取着被净化的大地精魂与少量无害的深渊余烬，开出的花朵闪烁着点点灵光。这是伊莱的手笔。这些被他命名为“息壤魔藤”的生命，是他这三万年来，将亡灵魔法彻底融入妖神变本源的标志性造物之一。它们吞腐壤，吐繁花，生机勃勃得近乎刺眼。
风带来下方城市的声音，不同于昔日的血腥呼啸与绝望哭嚎。那是鼎沸的人声、妖语、乐器敲击声、孩童的嬉笑尖叫，混杂着远方工地上低沉有序的炼金器械轰鸣。
西麓都——这座依托妖灵学院而生的巨城，如同匍匐在森林深处的斑斓巨兽，鳞甲便是林立的学院塔楼、魔法工坊、公共晶轨兽场（由熔岩蜥蜴人技师维护）、还有环绕城市的巨大防御性蔓生花园。建筑风格粗犷中透着奇诡，大量运用巨大原木、魔法熔铸的合金、以及蕴含空间折叠奥秘的精金秘银框架，与自然森林完美嵌合，藤蔓成了最天然的装饰与通道。
桑落能轻易看到，一只披着翠绿羽衣的“翡色林莺”小妖，正展开翅膀，轻盈地从一个爬满蔓藤的石柱顶滑翔而下，精准地落在下方广场上一个售卖魔法糖果的摊位上，用清脆的歌喉和人族的摊主讨价还价。旁边长着毛茸茸熊耳的妖灵学院学生，制服袖子上绣着代表不同魔法派系的符文，正抱着一厚叠晶石板书本，和几个穿着猎人公会制式皮甲的人族同伴激烈讨论着什么课题，唾沫横飞。远处巨大的晶能熔炉工坊上方，喷涌出的不再是浓烟与硫磺气息，而是被层层阵法净化为近乎透明的能量流，又被巨大的“聚元蔓藤塔”吸收，转化为维系城市运转的温润能量。
“吵死了。”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扰了清静的怨念。
桑落没有回头，唇角却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伊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冰玉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通体晶莹、不断散逸出寒气的玉壶和两个同样质地的杯子。他甚至懒得换下那身万年不变的墨色法师袍，只是袖口处多了几道流淌着细密妖神变符文的秘银镶边。
“你的学院，你的城市，现在连安静都是奢侈品了。”桑落转过身，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杯子。杯中是浅碧色的液体，由月光草露和星落秘银粉经过复杂冷凝提炼而成，入口冰凉甘冽，带着星辰与月光的纯净元气，是他们维持巅峰力量必不可少的每日饮剂。三万年的时光，早已将这种习惯刻入骨髓。
伊莱也抿了一口，眼神扫过下方繁荣的景象，死寂的眼底并无多少波澜，仿佛只是在欣赏一片精密的魔法齿轮运转良好。“吵归吵，至少没把自己炸上天。上次‘灵魂构装’高级实践课爆炸，修复‘幽能回旋塔’的材料账单，能让墨隼那小子再白几根头发。”
桑落轻笑出声，带着一种狐狸般的狡黠。她屈指轻轻一弹，一道微不可察的赤红色流光从指尖射出，穿过敞开的窗户，在下方广场边缘一株需要三四人合抱的“磐石橡树”树干上无声炸开一小圈荧光涟漪。一个原本鬼鬼祟祟躲在树后、试图用爪子去掏幼年息壤魔藤核心晶核的调皮地穴人幼崽，猛地被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推开几步，茫然地揉了揉撞在树干的脑袋瓜。
“总要给孩子们留下点折腾的空间。”桑落放下玉杯，走到宽大的黑曜石书案前，指尖划过悬浮在半空中不断旋转的立体光影图景。那是覆盖整个西方广袤疆域的实时治理星图，不同区域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芒，代表人口密度、能量流动、资源产出、甚至异常情绪波动。三万年来，这片星图早已与她灵魂链接。
她点开代表东部海岸线的一片区域，那是美公子统御的领域。“她那边送来最新的晶能渔业年产量报告，啧，”桑落摇摇头，赤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促狭，“‘浪涌晶能养殖矩阵’运转良好，东海鲛珠产量连续三百年创新高，唐门‘海神戟’系列远洋炮艇护卫队规模又扩大了五倍……唐三那个海神的老巢，现在怕是被她用鱼和炮舰塞得像个巨大无比的刺猬堡垒吧？”
伊莱走到她身侧，目光也落在那片被标注着浓郁的深蓝色、代表高效、秩序与绝对防御的区域光影上。“唐三的血统诅咒……”他声音顿了顿，仿佛三万年过去，提到那东西仍带着一丝无形的沉重，“晶化进度虽然被他的海神本源和我们联手布下的‘永寂深渊阵’压制在神核外，但每次全力动用神王伟力，都在加深侵蚀。美美她……不得不如此。”他修长但指骨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星图上一处不起眼的、几乎要消散的灰白色小点上，“那个诅咒的源头，像腐骨之蛆，这三万年并未完全湮灭，只是被隔绝了。”
桑落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只余下冰冷的漠然。“它最好一直烂在隔绝层里。”她的声音很轻，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任何试图扰动这局面的东西，都要被彻底碾碎成粉末。”她指尖轻划，星图的视角猛然拉升，瞬间穿过九天罡风，跨越凡人无法想象的时空屏障，直抵那超越于一切位面之上的——神界·万界天。
呈现在星图顶端的景象变得截然不同。宏大无边的金色云海之上，悬浮着一座座风格各异、却都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殿堂、圣山、浮岛乃至流淌的星河。那是诸神的居所。只是，这里的“神”，其形态与人间的妖、人形貌多有重叠：巨大的凤翼在云层中投下神火的阴影；九首蛇身的庞大虚影在星河中游弋；白玉般的通天巨树散发着滋养万物的光辉；亦有完全人形，却背负着神环、气息如渊如狱的存在。
然而，此刻这些超越凡俗的神圣景象，却被一道巨大的、贯穿了几乎半个神界图景的裂痕生生撕裂！裂痕之中，并非虚无，而是无数扭曲、沸腾、咆哮的混沌光影，其中隐约可见骸骨神殿崩塌、神兽哀鸣的景象。
画面微微波动，迅速切换到神界核心区域——永生之庭的内部。声音仿佛透过无形的壁垒传来：
“秩序！必须回归秩序！”一个威严如万雷轰鸣的声音炸响。巨大的光影显现，赫然是一只体型如山、周身缠绕着青色神雷的巨虎！它每一根毛发都似雷霆凝聚，额心一枚象征着毁灭意志的血色神纹熠熠生辉，周围空间都在其怒火中颤抖。“三万年了！那些下界蝼蚁，那些杂种血脉！看看都做了什么？！他们竟敢以凡人之躯，妄图掌控天地精魂的秘密！甚至将污秽的深渊造物搬上圣土的餐桌！这是对诸天神律最彻底的亵渎！”
青色雷虎巨爪猛然拍击在由永恒水晶铺就的地面上，整个永生之庭的光线都骤然一暗。“裂渊（当年骸骨深渊的起源）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放任如此异变，我等妖族正统的荣光何在？！威严何存？！”
一个温和却更显空灵悠远的声音响起，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光影变幻，显现的是一位人身蛇尾、面容慈悲雍容的女神，她周身流淌着滋养万界的生命之光，巨大的白玉神树虚影在她身后若隐若现。“雷虎妖尊息怒。”生命女神缓缓道，“变革未必全是坏事。神律的根本目的是维系平衡与延续。那桑落虽出身微末狐族，三万年治理却证明其非凡。她的妖灵学院化戾气为祥和，为万千生灵提供进阶之道。那唐三与那伊莱，一海神一亡灵转生，竟能压制深渊之殇数万载。人间繁荣昌盛，万灵和睦共生，妖、人、甚至新生之混血种族各有其位，无战乱之虞，无饥馑之苦，此景……古之未有。这不正是吾辈昔日所希冀的‘万世图景’雏形么？何必为僵化之规，毁此方盛景？”
“荒谬！”又一个尖锐嘶哑的声音插了进来，如同刀刮枯骨。阴影中浮现出一个身形佝偻、由无数眼睛镶嵌而成的巨大黑影。“白矖（生命女神），你的仁慈用错了地方！什么新生？那是混乱的种子！是颠覆的基石！那些蝼蚁从何处得到掌控如此伟力的知识？那些学院，那些工坊，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下界秩序早已偏离正轨，其源头便是那些不该存在的‘变数’——那四只妄图撕裂天道藩篱的逆兽！唯有将源头铲除，抹消这颠倒错乱的三万年，让一切回归神初定下的‘正轨’，方是正本清源之道！”
“够了！”雷虎妖尊的低吼打断了争论，青色神雷在他周身奔腾咆哮，“白矖，你被那点虚伪的繁荣迷住了双眼！混沌（千眼魔神），你的阴谋论亦无实据！但人间现状已与我神界定下的‘妖为上、人为辅、深渊永封’之基石背道而驰！此局，绝不可再长久拖延！”
它巨大的虎目扫过永生之庭诸多沉默或各怀心思的神影，最终定格在一个方向——那里并非任何实体神明所在，而是庭中一片如同镜面般平静、映照着下方无尽位面（包括人间繁荣景象）的水晶壁。
“诸神意志，终有决断！”雷虎神音隆隆，带着一种最终的宣告意味，“召集吾等！三日后，破界之刻！”
永生之庭的景象在星图中彻底熄灭。
悬浮的星图光影自动降下，恢复成凡俗视角。
桑落静静地站在书案前，指间捻着那枚刻有复杂法阵纹路的冰冷玉符（可以联系美公子）。窗外，暖玉窗台边缘，无声无息地停下一只闪烁着星辉的冰雪鹳，纤细的鸟喙叼着一朵新开的“星夜蔷薇”（一种只在黄昏时绽放如星光的西方奇花）。鹳鸟的骨翼是秘银打造，流动着伊莱妖神变符文的微光——这是来自美公子方向的信物。
三万年的时光，早已让她们之间省去了无用的客套寒暄。花朵与信物本身，便已代表了最清晰的问候、默契和一份心照不宣：东方亦收到了那无法回避的、终极“神启”的倒计时。
伊莱走到桑落身后，冰冷的手指轻轻触碰她执符的手背，如同灵魂的锚点。三万年共同经历的血火、建设、相守，早已在无言中铸就了超越生死的情感堡垒。他看着妻子线条完美的侧脸，那猩红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着决绝意志的冰冷火焰。
“狐狸，”他低沉的声音打破沉默，“这次，要刨的坑，比那骸骨谷深多了。”
桑落指尖微动，那朵精致的星夜蔷薇无声地落入她掌心。她没有看伊莱，只是缓缓收拢了五指，将那承载着繁盛与问候的花朵，轻轻捏碎。冰冷的花汁顺着她指缝渗出，在万年暖玉的地面上留下几点暗红湿痕，如同凝固的血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