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夜色渐浓时,姚鉴栩把那叠1930年的明信片铺在绘图桌上。泛黄的纸片上,老上海的石库门砖墙爬着常春藤,百老汇大厦的尖顶刺破晨雾,最让她心动的是张外白渡桥的夜景——煤气灯在钢桁架间晕出暖光,桥下游轮的探照灯像支银箭,劈开墨色江面。
“你看这里。”她指尖点过明信片角落,“当年的建筑师在桥身铆钉上做了莲花纹,和应天门的础石纹样暗合。”
凌云霄正调着咖啡机,闻言走过来俯身看。灯光在他睫毛投下浅影,“明天去桥边走走?说不定能捡到片1930年的月光。”他忽然笑起来,“这话是不是更像你画里的句子了?”
姚鉴栩被他逗得弯眼,伸手抽走他手里的咖啡杯:“别学我酸文假醋,快去把苏晚带的图纸归档。”转身时,却见他正对着那张蓝花楹插画发呆,指尖轻轻抚过那句“此心安处,即是古今”。
第二天清晨,薄雾还没散,两人已站在外白渡桥上。江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姚鉴栩忽然指着桥墩某处:“你看!”青苔斑驳的石面上,果然藏着朵浅刻的莲花,被百年江水磨得只剩淡影。
“陈教授要是在,该说这是时光打的结了。”凌云霄握住她的手,往桥对岸走。老码头的石板路上,早点摊的白雾裹着油条香飘过来,穿晨练服的老人提着鸟笼走过,笼里画眉的叫声清亮,倒和明信片里隐约可闻的电车铃音重叠在一起。
回到工作室时,苏晚正和策展团队视频会议。“V&A那边说,愿意把复刻图纸和你们的模型并置展出。”她对着屏幕比划,“光影长廊的尽头,我们可以做面水幕,投影应天门的雪和黄浦江的雨,让水流带着光斑漫过观众的脚边。”
姚鉴栩忽然想起什么,翻开绘图本补了几笔:水幕尽头加了个小小的蓝花楹盆栽,花瓣正落在1930年的明信片上。
三个月后开展那天,阳光正好。当第一批观众走进光影长廊,左边的斗拱模型在光束里投下繁复的影子,右边的玻璃幕墙钢架映着江景,中间的水幕上,唐代的雨丝和现代的江雾正缠缠绵绵地落下来。
姚鉴栩站在出口处,看凌云霄和苏晚给观众讲解那张1930年的明信片。忽然有片蓝花楹花瓣从窗外飘进来,轻轻落在她摊开的绘图本上——最新的一页画着三人站在展厅里的背影,远处的水幕上,古今的月光正同时碎成星星。
展览开幕后,滨江大厦的27层成了城市里最特别的角落。常有观众在光影长廊里驻足许久,看水幕上的雨雾漫过脚背时,忽然指着某块光斑说:“这形状像极了应天门的飞檐。”
姚鉴栩总在闭馆后留在展厅,对着斗拱模型的阴影调整灯光角度。凌云霄会拎着保温桶上来,里面是老码头那家店的红烧肉,酱汁浓稠得能拉出丝。“今天有个老先生说,”他把筷子递过去,“看到水幕里的雪落在玻璃幕墙上,想起1946年在外白渡桥看的第一场雪。”
姚鉴栩夹起一块肉,忽然笑了:“苏晚说V&A要巡展,问我们愿不愿意去伦敦布展。”她抬眼看向窗外,黄浦江的夜航船正亮着灯驶过,“你说,把洛阳的月光搬到泰晤士河上,会是什么样子?”
没过多久,苏晚带着复刻图纸先去了伦敦。临行前,她送了姚鉴栩一本泛黄的笔记,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位留英建筑师的手札,里面夹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建筑师站在V&A门口,手里捧着的图纸,正是应天门的飞檐详图。
“原来早就有人替我们牵过线了。”凌云霄翻到笔记最后一页,发现夹着片干枯的蓝花楹花瓣,和他们窗台上的那株一模一样。
深秋时,姚鉴栩和凌云霄抵达伦敦。布展那天,泰晤士河的雾特别浓,透过展厅的玻璃墙看出去,对岸的碎片大厦像被裹在棉花里。当水幕启动,应天门的雪影落在雾蒙蒙的玻璃上,有个戴礼帽的老人忽然红了眼眶:“我祖父当年参与过外滩某栋楼的设计,他总说,好的建筑是会呼吸的,能把故乡的风带到异乡来。”
撤展后,他们在圣托里尼住了段日子。蓝花楹的花瓣落满露台,姚鉴栩把伦敦的展陈草图钉在墙上,旁边贴着1930年的上海明信片,还有张新拍的照片——三人站在V&A展厅里,水幕上的雨丝正落在他们肩头。
“明年去洛阳吧。”凌云霄忽然说,“陈教授说,应天门的遗址公园新发现了块带莲花纹的础石,和外白渡桥的铆钉像双胞胎。”
姚鉴栩抬头时,正看见夕阳把爱琴海染成琥珀色,像极了上海傍晚的江面。她想起那张被蓝花楹覆盖的明信片,忽然明白:所谓古今,不过是你站在时光的这头,而那些牵挂的人、珍视的物,在那头,借着风、借着光、借着某朵恰好落下的花,轻轻碰了碰你的指尖。
归程的飞机上,她在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此心安处,从来不止于空间,更是串联起所有日子的那根线。”笔尖划过纸面时,仿佛听见从洛阳到上海,从圣托里尼到伦敦的风,正在纸页间轻轻打着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