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初秋的晨光，如同融化的蜜糖，浓稠温煦地淌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深胡桃木色的地板上铺开一片晃眼的金箔。空气里浮动着烤面包的焦香、煎蛋的油润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安安的草莓味儿童牙膏的甜香——这甜香如今总是早早地弥漫开，像她藏不住的好心情。
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边，左航正专注地盯着平底锅里那颗形状完美的太阳蛋，滋滋的油响是清晨最踏实的背景音。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睡袍带子松垮地系在腰间。
突然，一阵急促的、如同小鹿踏过林间落叶般的“哒哒哒”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瞬间打破了厨房的宁静。
左航闻声回头。
只见一个小小的、嫩黄色的身影，像一枚被晨风裹挟的、蓄满阳光的炮弹，猛地从光线充足的客厅方向冲了进来！安安穿着崭新的、印满咧嘴大笑小番茄的家居服，赤着白生生的小脚丫，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她长长的黑发没有像往常一样被精心编好，而是随意地披散着，随着奔跑在肩头跳跃，如同流动的墨色溪流。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怯生生水光的大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同落入了两枚初升的小太阳，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亟待分享的兴奋光芒。她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棕色小熊——“佳鑫”。小熊脸上那两道用黑色水彩笔歪歪扭扭画上去的、咧到耳朵根的夸张笑容，在晨光下格外醒目——那是邓佳鑫昨夜的杰作，是“开心就要笑大声”的宣言。
“爸爸！爸爸！” 安安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无保留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煎蛋的滋滋声。她一路冲到左航腿边，没有丝毫犹豫，像只找到攀爬架的小树袋熊，伸出小胳膊就紧紧抱住了左航穿着深灰色家居裤的腿！
左航被她撞得微微一晃，手里的锅铲差点没拿稳。他低头，对上一双亮得惊人的、写满急切和兴奋的眼睛，那眼神里找不到一丝过往的瑟缩和试探，只有全然敞开的赤诚。
“慢点安安，小心摔……” 左航的话还没说完。
安安已经迫不及待地仰起小脸，一只手依旧紧紧抱着他的腿，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她怀里的小熊“佳鑫”，把它几乎怼到了左航的鼻子底下！小熊缺耳朵的脑袋滑稽地歪着。
“看！” 安安的声音又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每一个字都跳跃着蓬勃的生命力，“小熊佳鑫！它今天！笑得更——大——声——啦！”
她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更红，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左航，急切地等待着他的认同。那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充满食物香气的晨光里回荡，像一串被阳光穿透的、叮咚作响的风铃。
左航完全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张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的小脸，看着那双亮得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听着那毫无阴霾的宣告。昨夜儿童房里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绝望的控诉、崩溃的痛哭、冰冷的疏离、还有那颗沾着奶渍的星星糖带来的救赎——如同褪色的胶片，被眼前这蓬勃的、毫无保留的阳光瞬间覆盖、驱散！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劫后余生般狂喜的暖流，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蹲下身，让自己和安安的视线完全齐平。锅铲被他随手丢在流理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也浑不在意。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安安亮晶晶的眼睛，声音因为巨大的惊喜和一种被阳光直射的眩晕感而微微发颤：“……更——大——声？”
“嗯！” 安安用力地点头，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披散的黑发跟着跳跃。她再次把小熊举高，伸出小小的食指，极其认真地指着小熊脸上那两道夸张的弧线，“这里！还有这里！爹地画的！爹地说！开心就要……笑大声！” 她响亮地重复着邓佳鑫教给她的话，仿佛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
就在这时，一阵清润含笑的声音从客厅方向传来，带着晨光般的暖意：
“没错！开心就要笑大声！像这样——”
邓佳鑫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晨光勾勒着他清隽的轮廓，镜片后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眼底还残留着一点昨夜痛哭后的微红，却已被一种巨大的、满足的暖意覆盖。他学着安安的样子，极其夸张地咧开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对着安安做了一个大大的、无声的“大笑”表情，眉眼弯弯，生动极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的、近乎虔诚的珍视。
安安立刻被逗得“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洒满了整个空间，是昨夜风暴后最动听的安魂曲。她抱着小熊，原地蹦跳了一下，小脚丫在冰凉的地砖上踩出欢快的节奏，然后转身，像只归巢的、终于确信巢穴温暖安全的小鸟，又“哒哒哒”地扑向了门口的邓佳鑫！
“爹地！” 她扑过去，这次没有抱腿，而是伸出空着的那只小手，一把抓住了邓佳鑫垂在身侧的、骨节分明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全然的依赖，“爹地画得好！小熊笑最大声！安安也笑最大声！” 说着，她还努力模仿着邓佳鑫刚才夸张的表情，把小嘴咧得开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发出“哈哈哈”的、毫无保留的稚嫩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昨夜被泪水洗刷过后的、更加清澈的信任。
邓佳鑫顺势弯下腰，张开手臂，将这个散发着蓬勃热气、带着草莓牙膏甜香和阳光味道的小小身体稳稳接住，抱了个满怀。他将脸埋在安安柔软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如同最强大的愈合剂，瞬间抚平了昨夜心口所有细微的褶皱。他抬起头，看向依旧蹲在流理台边、眼神震动而狂喜的左航。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
不需要任何言语。从福利院角落那个蜷缩的、怀抱无名小熊的“小蘑菇”，到昨夜风暴中那个恐惧哭泣、在绝望冰层下依然伸出小手安抚他的孩子，再到此刻这个在晨光里奔跑、欢笑、大声宣告着“小熊笑更大声”、毫无保留地扑进他怀里的小太阳……这翻天覆地的蜕变，如同最绚烂的奇迹，在他们眼前真实地、热烈地绽放。那颗沾着奶渍的星星糖，终于穿透了所有阴霾，在晨光中折射出最温暖的光芒。
左航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里投下长长的、安稳的影子。他看着被邓佳鑫抱在怀里、依旧咯咯笑着、小脸像盛开向日葵般的安安，看着她毫无阴霾、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紧紧抓着邓佳鑫的手、仿佛握着整个世界的信任姿态。
一股巨大的、名为“家”的圆满暖流，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温柔而坚定地冲刷过他的心房。那暖流如此汹涌，如此滚烫，瞬间冲开了他所有的感官闸门。
左航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对沐浴在新生晨光中的父女。他高大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剧烈耸动了一下。他抬起手，不是去擦什么，而是用手背狠狠地、近乎粗鲁地抹过自己的眼睛！
手背离开时，深灰色的家居服袖口上，留下了一片清晰而深色的、被迅速洇开的湿润痕迹。那痕迹在明亮的晨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晶莹的光，像一颗终于尘埃落定、沉入心底最深处的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