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当爸爸啦
左航站在那个玻璃门前,指关节无意识地收紧,捏着手里那个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纸袋边缘被他的汗浸得有些发软。袋子里装的是他们的决心——厚厚一沓材料,结婚证、体检报告、收入证明、无犯罪记录……每一份文件都经过反复确认,棱角分明,像一块块精心码好的砖,准备垒起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他们选择在这天,开启另一段人生——领养一个孩子。
“A航,”身边传来一声压低的气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邓佳鑫的手指悄悄钻进他的臂弯,冰凉,带着点潮湿的汗意,紧紧攥住了他T恤的袖口布料,力道大得几乎要扯破那层薄薄的棉。“你说……”邓佳鑫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淹没在办事大厅里嗡嗡的人声和打印机单调的嘶鸣里,“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们不靠谱啊?”
左航侧过头。邓佳鑫的额头也沁着细密的汗珠,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努力保持镇定的鹿,视线在办事窗口前排队的队伍和墙上的流程示意图之间慌乱地逡巡。那份平日里在舞台上掌控全场的从容,此刻被一种近乎天真的忐忑取代了。左航的心,像是被那只攥紧他袖口的手也同时攥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点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
“瞎琢磨什么呢?”左航抬起没被抓住的那只手,轻轻覆在邓佳鑫紧抓自己袖口的手背上,用力地按了按,试图把自己的镇定传递过去。他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对方微凉的皮肤。“材料齐得不能再齐了,我们这收入,这房子,这稳定劲儿,哪点不靠谱?再说,”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带上点调侃,冲淡那份无形的压力,“你看我这张脸,像不像个稳重可靠的好爸爸?”
邓佳鑫被他逗得扯了扯嘴角,但那点笑意像水面的涟漪,刚漾开一点就迅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忧虑。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眉头蹙着:“不是那个……我是说,人家会不会觉得……两个爸爸……对孩子……”他嗫嚅着,后面的话似乎卡在喉咙里,带着某种沉重的顾虑,终究没能顺畅地说出来。那份深藏于心的、对于社会眼光的隐忧,像一片薄而冷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左航当然懂。他反手更紧地握住邓佳鑫的手,十指紧扣,指腹用力地摩挲着对方微凉的指节,像要搓去那层无形的寒意。“邓佳鑫,”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我们走到今天,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来定义靠不靠谱?我们靠谱,这就够了。孩子需要的家,我们能给,这就够了。”
邓佳鑫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那攥着左航袖口的手指,稍微松开了一些力道,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
车开进市儿童福利院大门时,轮胎碾过减速带发出沉闷的“咯噔”声,让左航的心也跟着重重一跳。福利院主楼外墙刷着明亮的鹅黄色,院子里有滑梯和秋千,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过于规整的安静。空气里飘着饭菜的味道,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还有一种……左航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很多孩子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孩子的空旷感。
接待他们的是位姓李的院长,五十岁上下,短发利落,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阅尽世事的锐利和不易察觉的疲惫。寒暄过后,她带着他们走向活动室。
五岁的左念安(福利院登记的名字还只是“念念”)缩在一张小小的塑料凳上,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沾着晨露的蘑菇。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连衣裙,膝盖并拢,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棕色玩具熊。小熊一只耳朵耷拉着,眼睛的纽扣也掉了一颗,露出里面灰白的填充棉。她小小的下巴搁在小熊毛茸茸的头顶上,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脆弱的阴影,隔绝了活动室里其他孩子的嬉闹声。阳光透过高窗,在她脚边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她却固执地将自己缩在阴影里。
“念念这孩子,”李院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很安静,也很敏感。来院里快两年了……不太容易对人敞开心扉。”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念念怀里那只旧熊上,“那是她来时就抱着的,唯一的念想。”
邓佳鑫的心像被那声叹息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他深吸一口气,对左航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率先迈开脚步,朝着那片小小的、孤寂的阴影走去。他走得很慢,很轻,像怕惊扰了林间休憩的小鹿。在离念念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在矮凳上的小女孩完全持平。
你好呀,”邓佳鑫的声音放得又柔又缓,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湖面。他镜片后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念念怀里那只破旧的玩具熊上,嘴角弯起一个温暖无害的弧度,“你的小熊朋友,真可爱。”
念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抱着小熊的手臂收得更用力,小脸更深地埋进小熊稀疏的绒毛里,只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她没有回应,只是那小小的、圆润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抗拒和不安。
活动室里其他孩子的目光好奇地投过来。左航的心悬在半空,他学着邓佳鑫的样子,也在一旁缓缓蹲下。高大的身躯蹲着显得局促,他努力收敛起所有的棱角,目光紧紧锁着那个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小身影。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舞台应变能力在此刻完全失效,笨拙得像个刚学说话的孩子。
就在这时,邓佳鑫又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耐心,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念念和小熊:“能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吗?”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点微澜。
念念埋在小熊绒毛里的脑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几秒钟,一个细若蚊呐、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闷闷地从小熊的绒毛深处传了出来:
它……没有名字……”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蝉鸣淹没,却清晰地刺进了左航和邓佳鑫的耳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