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王冠》
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室的人。日光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混着松节油刺鼻的气味,把墙上贴满的习作照得惨白。指关节疼得像要裂开,右手小指侧边结着厚厚的茧,又磨破了,洇着血丝蹭在速写纸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暗红花。盯着自己从早上六点呕心沥血描摹到现在的人体结构图——肌肉的走向,骨骼的转折——每一根线条都浸泡在汗水里。然后我听见了她高跟鞋的声音。
嗒、嗒、嗒。
冰凉、清脆,敲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是唯一能击穿这沉闷空气的声响。
祝时穿着一条崭新的宝蓝色连衣裙,裙摆如同昂贵的颜料流淌,晃得人眼睛生疼。刘海一丝不乱,别着那枚标志性的蓝发卡,像一小块凝固的毒药。她只是来取她“不小心”落下的速写本,脚步轻快得如同在花园散步。而我,刚刚完成老师布置的、足以压垮手腕的重量级练习,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汗水浸透了廉价T恤的后背,狼狈得像一条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狗。
她停在我的画架前,停在我那浸透汗水与血水的习作前。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像是嵌在雪白大理石上的两颗冰冷宝石,掠过我的画面。没有评价,没有询问。她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快得像拂过一粒灰尘。轻蔑已经深入骨髓,无需言表。那姿态本身就在宣告:你们这些匍匐着靠近神的门槛的蝼蚁,呕出的心血,不过是我脚下的微尘,不值得浪费半分注意。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深处涌上铁锈般的腥甜。凭什么?就凭她所谓生来就有翅膀吗?!就凭她生来就该是国王吗?!那所谓的“翅膀”,是她与生俱来吗?还是命运硬给她装上的枷锁?如果这天赋只让她更彻底地俯视深渊,那我们这些在尘土中挣扎、用血肉磨出一点点微光的凡人,难道就不配称之为“人”?!
可老师们呢?系主任来了,总是停在祝时的画架前,声音会不自觉地柔软下来,眼神里充满毫不掩饰的珍视与期许:“祝时啊,这笔触…这种天生的感觉,真是难得!”那份赞叹,是给神灵的供奉。而移步到我这里,只剩下程序化的干涩指点:“结构要再准一点,光影层次还不够分明…继续努力。”那些日日夜夜的,榨干灵魂的“努力”二字,像冰锥扎进心脏,又冷又痛。
教室的空气又凝固下来,死寂得能听清每个人血管里压抑愤怒奔涌的回响。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激动,粘稠地飘在空中。
“大家注意看祝时的这张色彩构成!这种色彩的触觉……大胆又敏锐……绝对是顶级美院材料!”老师的手在她那张铺满高级钴蓝和沉郁茜素红的画纸上几乎要落下吻痕,“再看看她对颓废美学的诠释!灵魂深处流出来的!”那声音刺耳地拔高,像教堂唱诗班在礼赞神迹降临。
我的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疼痛尖锐而清醒。灵魂深处?那苍白得如同女鬼、弥漫着死亡和自毁倾向的作品,是“灵魂深处流出来的”?那我的呢?我那堆砌着无数个夜晚、沾染着廉价颜料和泪水的习作,就只配被叫作“技巧训练”?!
然后是她毫无征兆的叹息声。轻飘飘地,像一片冰冷的羽毛落下来,盖在所有人的心头。
“哎呀…”她的嗓音里粘着一种刻意稀释过的惋惜,尾音带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怅然,却精准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XX美院的保送申请要交材料了呢,好可惜哦,我还没准备好。”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画板边缘,仿佛在拂去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可惜?没有准备好?
我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嗡嗡作响。XX美院?那是所有人不敢想、只敢在心底深处偷偷仰望的圣殿!是我们所有人日夜燃烧生命拼死攀爬都难以企及的巅峰!
而她,她指尖轻飘飘拂去的那个名字,仿佛是一点灰尘,是她王冠上一道不需要的微光!她口中这漫不经心的“可惜”,听在我们这些拿命垫着脚去够它门槛的人耳里,是淬毒的刺!是我们卑微付出被肆意践踏后,还要承受她随意掸落的怜悯!是路西法站在云端,俯视那些为攀爬天堂石阶而摔得粉身碎骨的灵魂,轻叹的一句:“呵,真可怜。” 我们所有的仰望、挣扎、在血泪和汗水中浸泡出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光,竟只配被她云淡风轻地踩在脚下,成为她随口“惋惜”的注脚。
一股冰火交加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眼前那片刺目的宝蓝色裙摆,那双永远向下睥睨的眼睛,她头顶那无形的、却足以压垮人脊柱的冠冕,教室里弥漫的廉价颜料气味和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昂贵香氛……所有这一切都在旋转、沸腾、尖叫。
凭什么?!
凭她生来就有翅膀?可那双翅膀从未带她飞向光明,只让她更深地坠向自我膨胀的深渊!凭她生来就是国王?可她的王国是一片流着蓝黑色污水的腐朽浴缸!她的冠冕是廉价漫展上买来的塑料货!她的天才!那流淌着自我毁灭毒素的天才!日日夜夜折磨着她也凌迟着我们!那所谓的“天赋”,不过是命运赋予她更华丽的自毁权杖!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惨叫。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视线却被一种可怕的清晰所笼罩,紧紧锁住那片仿佛不染纤尘的宝蓝色背影。周围所有细碎的窃窃私语、笔刷摩擦画纸的声音、窗外的风声……一瞬间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靶心,那个戴着假王冠却睥睨众生的背影。一股滚烫的液体冲上眼眶,视野边缘泛起血色。
血液在全身的血管里奔突撞击,发出类似冰河开裂的咆哮。那些经年累月被轻蔑、被忽视、被当作背景板的钝痛,那些熬干骨髓也无法企及天才指尖的绝望,那些日夜练习却只配得到一声“继续努力”的疲惫,此刻都被点燃了!燃烧成一种极度冰冷、极度清晰的意志。
老师那句“灵魂深处流出来的”毒涎还在耳边回荡。灵魂深处?一个只会跪拜自己水中倒影的狂徒的灵魂深处?!那里只有冰冷的自大和蓝色的毒水在回旋!XX美院保送?那是无数凡人眼里的圣杯,在她口中却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甚至有点碍眼的……小麻烦?轻飘飘一句“可惜”就把所有人踩进了泥里。
那点血色在视野里蔓延、沉淀,最终凝固成一片暗红色的冰海。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肌肉扭曲出的弧度,那绝不是哭,也绝不是笑。那是将血肉骨骼碾碎了重组后、露出的、属于地狱的表情。胸腔里有个被铁链锁了太久的东西在疯狂冲撞——凭什么我的痛苦和坚持,只能作为你冠冕上黯淡无光的配重?!
画袋在我手中攥紧,廉价的帆布扭曲变形。里面沉重的炭笔、肮脏的刮刀、磨秃了的橡皮…它们冰冷粗糙的边缘硌着我的掌心,传递着某种原始的、被遗弃之物的力量。
很好,祝时,路西法陛下。
很好。
你偏爱蓝色对吧?喜欢那份高贵冷艳的孤独感对吧?喜欢站在高处向下俯视对吧?
那么……
我微微昂起头,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淬火的刀锋。那个血红的微笑终于在唇角定型,像一道无声的裁决。
…我就让你的世界,只剩下这最高贵的颜色——用你最熟悉的颜料的、最粘稠的、最纯粹的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