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
他指节微屈,像随时会扣下第二次机簧。
我盯着那截乌黑的管口,忽然笑了——笑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像把五脏六腑都翻了个面。
:“好。”
我说。
:“你开枪。”
霍去病眯起眼,枪管纹丝不动,却离我近了一寸。
我能闻到铁器上残留的火药味,像那年柳青伤口里渗出的血,苦得发涩。
:“你以为我不敢?”他声音很轻,像在说情话。
:“你当然敢。”
我抬手,指尖抵住枪管,一寸寸往下压,直到它抵住我锁骨。
:“可你舍不得。”
他睫毛颤了一下,像被风吹乱的蝶翅。
:“宋予,”
他忽然喊我名字,声音哑得不像少年。
:“你赌我心软?”
我盯着他眼睛。
:“你装得再像恶鬼,也藏不住那点人味。”
枪管终于偏了一寸。
我趁机欺身而上,袖中短刃滑出,贴上他颈侧。
刀锋冰凉,他却笑了,眼尾弯成一道月钩。
:“原来你也有牙。”他叹息。
:“可你咬错人了。”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像夜枭撕裂天空。霍去病脸色骤变,反手扣住我手腕,枪管一转,对准了山神庙的方向。
:“柳青!”我失声。
庙门口,柳青单膝跪地,长剑撑身,血从指缝间滴落。
他面前站着个黑衣人,蒙面,手里提着一把一模一样的“真理”。
:“北地的狗崽子。”
柳青啐出一口血沫。
:“偷东西偷到老子头上了。”
黑衣人没说话,只是抬枪。
我听见机簧弹动的声音,像死神的牙齿相撞。
霍去病忽然把我推向一旁,自己迎着枪口冲了出去。
红衣翻飞,像一簇逆风的火。
枪声炸响时,他扑倒了黑衣人,两人在尘土里滚作一团。
我踉跄着跑向柳青,他抬手抹了把我脸上的灰,笑得比哭还难看。
:“小祖宗,我还没死呢,别哭丧着脸。”
:“闭嘴。”
我撕开衣襟给他包扎,手抖得几乎系不住结。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他指尖沾了血,蹭过我眼尾。
:“两只。”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声。
我回头,看见霍去病扭断了黑衣人的脖子,枪管抵着对方眉心,却迟迟没扣扳机。
最后他卸下弹匣,把枪扔进了火堆。
:“假货。”
他冷笑。
:“有人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火舌舔上铁器,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霍去病走过来,单膝跪在柳青面前,从怀里掏出个瓷瓶。
:“续骨膏,北地军医的方子。”
柳青挑眉:“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可以不信。”
霍去病拔开瓶塞,药香冲淡了血腥味。
山神庙的火堆还没熄,霍去病已经翻身上马。
红衣在晨雾里像一截烧尽的炭,只剩一点倔强的亮。
:“东头三十里,杏花村。”
他背对着我们,声音散在马蹄声里。
:“井水甜,村长欠我一条命。”
霍去病,抬手挥了挥——那手势像扔掉了什么,又像抓住了什么。
杏花村确实栽满了杏树。
三月末,粉白的花压断枝头,风一过,雪似的往酒缸里掉。
村长是个瘸腿老兵,听我们报上“霍”字,二话不说把祠堂后的小院腾出来。
篱笆是新编的,灶膛里还留着去年晒干的松果,一点就着。
柳青伤重,前半月只能倚在窗边看我晒药。
我把他那件被血黏住的衣拆了,布头缝成两只布老虎,塞在床头镇噩梦。
他夜里发烧,攥着我的腕子唤我,我应一声,他就安静了。
等他能下地,第一件事是去井边打水——木桶撞着井壁,回声空荡荡的,他忽然说。
: “宋予,咱们像不像逃荒的?”
我舀水浇他脚背。
:“逃荒的可喝不起酒。”
他完全可以去找叛军不管我。
杏花村第七天,我蹲在灶台前煎药,柳青倚在门框上数我头发。
:“三百八十二根。”他说。
我懒得回头,药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像他夜里发烧时的胡话。
霍去病留下的续骨膏早用完了,如今我靠村长给的方子,苦得人舌尖发麻。
:“你数错了。”
我把药渣滤进碗里。
:“昨夜掉了二十七根。”
柳青就笑,胸腔震动牵到伤口,咳得弯下腰去。
我端碗过去,他偏头躲,唇色苍白得像井台边那株早凋的杏树。
:“苦。”
他含住勺沿,声音含混。
我手一抖,药汁溅在他腕骨上。
那里有道新疤,是霍去病扭断黑衣人脖子时,被枪托擦伤的。
柳青用拇指抹开褐色药渍,忽然问。
:“他真没动你?”
灶膛里的松果噼啪炸响。
我盯着火苗,想起山神庙那夜——霍去病压着我手腕,枪管抵在锁骨,睫毛颤得像被风吹乱的蝶翅。
:“他碰的是火堆。”
我说。
:“烧得挺旺。”
柳青不再追问,仰头把药灌下去。
碗底沉着两瓣杏花,被他咬得粉碎。
村长说杏花村原叫埋骨坡,前朝打了败仗,三千骑兵被活埋在山神庙下。
每年三月末,杏花开得最狠的时候,夜里能听见铁蹄踏碎骨头的声响。
:“霍将军的兵也埋在这儿。”
村长用烟杆敲井栏。
:“红衣骑,好几年前的事儿喽。”
柳青回来了,怀里抱着个坛子,泥封上歪七扭八写着“杏花白”。“
:“村长说,这坛子是他女儿出嫁前埋的,如今女儿都抱外孙了,再不挖就炸坛子了。”
我斜他一眼。
:“你确定不是炸了你自己?你这摔一跤,我可没钱给你买第副拐。”
他把坛子往桌上一放,拍开泥封,酒香“噗”地窜出来,像只白狐狸,绕着我打了个转,钻进我鼻孔里。
:“闻闻,”
他眯着眼。
:“是不是比你那苦药汤子强?”
我凑过去一嗅,差点被熏得打了个喷嚏。
:“强是强,就是味儿冲得像洗脚水。”
柳青笑得前仰后合,牵到伤口,又“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轻点笑,”
我把药碗往他面前一推。
:“再裂了口子,我就拿你缝布老虎。”
他抱着酒坛子不撒手,嘴里还嘟囔。
:“布老虎哪有我好看。”
我无奈。
:“布老虎至少不半夜踢被子。”
他“嘿”了一声,凑过来,用鼻尖蹭了蹭我耳廓。
:“那今晚我踢你被子,你踢我腰,咱俩扯平。”
我手一抖,药汁又溅他一手。
:“再贫嘴,我就把你和那坛子一起埋回后山。”
柳青低头舔了舔腕骨上的药渍,咂咂嘴。
:“苦的,但带股杏花香。”
:“杏花村的花,连药渣子都比别处香。”
我瞥他:“你嘴要是再甜一点,我就拿你去酿杏花酒。”
他眨眨眼:“你亲一口,看看甜不甜。”
灶膛里的松果“啪”地炸开,像替我答了话。
我转身去翻药罐,假装没听见。
他却得寸进尺,挪到我身后,下巴搁在我肩窝,声音低低的,像井底的水声。
:“别动让我抱抱你。”
后半夜,他坐在门槛上喝酒。
杏花落了他满肩,我伸手去拂,却被他捉住指尖。
:“宋予,”
他声音低得像井底的水。
:“等我伤好了,咱们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我盯着他腕骨那道新疤——是霍去病扭断黑衣人脖子时,被枪托擦伤的。
:“没人认识的地方?”
我重复。
:“那我是谁?”
: “你是我的。”
他答得飞快,像怕晚一步就被风吹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