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
(前面水了那么多,再不主线就完了)
南国无雪,今年却下了场大雪。
有的雪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城墙的缺口里飘出来的。
——灰烬、残旗、断刃,还有被北风卷起的血沫子,落在街角的糖人摊、落在绣坊半卷的湘帘、落在私塾先生来不及收起的《春秋》简册上。
守城将军裴显在城破前一日,还在望楼上用千里镜看北国的旌旗,旗上绣着黑鹰,鹰喙衔着一轮血日。
他回身对副将说。
:“鹰飞不过横江,南人守土,死也要死在潮声里。”
可潮声未至,人心先溃。
北国的铁蹄踏进王都那日,朱雀大街的铜壶滴漏还在滴答作响,宫门却先开了。
先是内侍们抱着尚方宝剑、捧着玉玺匣子奔出来,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猫。
接着是六部九卿,绯袍紫袍被挤得皱巴巴,乌纱帽的翅子也折了,他们挤在金水桥上,有人跌进河里,浮上来时手里还攥着象牙笏板。
百姓们趴在门缝后看,见那笏板上刻着“风调雨顺”,而此刻外头正飘着雪。
——原来雪也可以是红的。
裴显是在御花园的锦鲤池边找到先帝的。
天子穿着便服,手里攥着一把鱼食,池水早被血染浑了,锦鲤翻着白肚皮。
裴显单膝跪下去:“臣请陛下移驾。”
宋景回却问:“裴显,你说这些鱼……它们知不知道亡国了?”
池边的老梅树被炮火烧焦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在开花,花是惨白的,像吊丧的纸钱。
他们是从暗道走的。
暗道挖了好几年,本是为游冶之便修的,如今成了南国的咽喉。
裴显背着宋景回,龙袍下摆沾了淤泥,金线绣的团龙成了泥鳅。
身后跟着三百禁卫,再往后是哭哭啼啼的宫眷、抱着算盘的总管内务府、拎着药箱的太医院判……队伍越来越长,最后汇成一条逃命的河。
河面上漂着箱笼、飘带、绣花鞋,还有一张没来得及收的御笔“寿”字,墨汁被雪水晕开,像一滩淤血。
灯笼把影子拉得老长。
柳青忽然指着远处天际:“你看。”
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
——皇城的方向,一股黑烟滚滚而起,像一条恶龙盘旋在朱墙碧瓦之上。
:“走水了?”我喃喃。
柳青脸色却变了。
:“不像……你听!”
风里传来哭喊,铁蹄踏地,还有。
——兵刃相交的铿锵。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出城时天已擦黑。
内城河上浮着几十艘乌篷船,船头站着披甲的北国军士,火把映在水里,像一串串被捞起的月亮。
街巷已乱作一团,百姓拖家带口,如潮水逆涌。
有人喊。
:“叛军破永安门了!”
有人哭。
不对?北军怎么打过来了?!
:“皇上弃宫南狩,不管我们了!”
我抓住一个老丈的臂膀,厉声问。
:“叛军是谁?”
老丈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
:“还能是谁?镇北军啊!”
镇北军。
柳青父亲麾下的镇北军。
我转头看他。
柳青的脸色比纸还白,嘴唇颤了颤,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不是你父亲。”
我低声道,更像在说服自己。
:“镇北侯忠良——”
话音未落,一支流矢破空而来,钉入我脚边青砖。箭羽上,赫然刻着“镇北”二字。
柳青猛地攥住我手腕。
:“走!”
我们逆着人流,往宫城跑。
可宫门已闭。
城楼上,镇北军的黑旗猎猎。
柳青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我爹真反了。”
我嗓子发干:“你跟我走。”
:“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
我拉着他,转身没入一条暗巷。
巷尾,有我为防万一藏下的便服与银俩。
我没有想到都这时候了,杨柳青还抱着他的酒。
我和杨柳青混在流民里,挤上一艘破渔船。
我没有想到过北军这么早杀过来。
原著是在,暴君登基后几年才破国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船老大是个独眼龙,另一只眼窝用黑布蒙着,布上绣着“忠义”二字——绣工拙劣,像是孩子偷了母亲的针线。
船行至江心,箭矢破空的尖啸比想象中更刺耳,像千万根冰针同时刺穿耳膜。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被杨柳青猛地按倒在潮湿的甲板上。
他的手掌按在我后脑。
血溅在脸上,温热得像那年上元节,杨柳青和江婉偷偷带我去看的打铁花。
:“船要沉了!”
独眼龙吼。
岸边有北国的骑兵在放火箭,火舌舔着船篷,照出水里挣扎的人影。
我背着杨柳青跳江时,听见有人在唱《玉树后庭花》,歌声是从一艘画舫上传来的,画舫雕栏上挂着“霍”字灯笼。
船上灯笼被烧得噼啪作响,金粉簌簌地落,像一场奢侈的雪。
我背着杨柳青跳进江心时,他的血还在我脸上。
铁花会冷,血也会冷。
:“别闭眼,闭眼就看不见我了。”
我睁着眼说。
:“别睡......”
杨柳青眼皮打架,却还咧嘴笑,像从前偷喝藏在床底的酒,被辣得直吐舌头,还要硬撑说“甜”。
:“我好困.....”
我拍他脸。
:“别装死,上次你欠我好几次酒钱,别死.....”
他:“嗯” 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他上课打瞌睡时落下的灰。
血还在冒,把江水染成淡红。
:“我睡一小会儿,”
他眯眼。
:“就一小会儿……梦里给你偷糖……”
我急了,掐他虎口。
:“你敢睡,我就把你头发剃了,画王八!”
他笑出一点血沫:“那……记得画……画大点……”
话音没落,脑袋一歪,真睡了。
我吓得去探鼻息,结果他猛地睁眼。
:“骗你的!吓哭没?”
我气得要锤他,他却抓住我手腕,指尖冰凉。
:“别闹……这次真……真困了……”
话音又落,鼾声居然真的打起来,还吹出个鼻涕泡,在江风里颤啊颤,像那年他吹糊的糖人。
我哭着笑,笑着哭,把鼻涕泡戳破。
:“睡吧,王八给你画背上,等你醒了自己照镜子。”
可江水越来越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