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
初生的啼哭声尖锐地划破了日月帝国皇宫深处的寂静，随即被更宏大的喜悦浪潮而淹没。
太子徐天然站在产房外面，他那向来沉稳的面容罕见地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袖精致的金线滚边，直到门内传来第二声同样嘹亮却稍显柔弱的啼哭声，他紧抿的唇角才骤然放松，泄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恭喜殿下！是双生公主！母女平安！”产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欢喜。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两名经验丰富的宫装嬷嬷各自抱着一个襁褓，步履轻缓却难掩激动地走了出来。
襁褓很小，里面裹着的小生命更小，只露出了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她的眼睛紧紧的闭着，仿佛还在适应这骤然闯入的、过于明亮喧嚣的世界。
徐天然几乎是瞬间就迎了上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他先看向左边那个襁褓，里面是妹妹徐天真，正委屈地瘪着小嘴，发出小猫一样的微弱呜咽。他的目光随即落在右边那个包裹在更柔软云锦里的婴儿身上。
这个婴儿却安静得有些奇怪。
她并没有哭，只是微微蹙着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小眉头，像在忍耐着什么极大的不适。那双眼睛，竟已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初生的眼眸本应该是混沌不清的，可这缝隙里泄出的，却是一片澄澈到令人心惊的冰蓝，如同冬日冻结的深湖，带着一种完全不属于婴儿的、近乎审视的沉静。
徐天然的心猛地一跳。他伸出手指，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那几乎透明的、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无比真实。
“天珩……”他低声唤出早已拟定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更像是对自己的确认。
那冰蓝色的眼瞳似乎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落在他脸上，随即又移开，仿佛对这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抗拒的疏离。
徐天然的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但随即被巨大的满足和守护欲淹没。这是他的胞妹，血脉相连的至亲。他小心翼翼地，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从嬷嬷手中接过了那个安静得不像话的婴儿。襁褓的重量很轻，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臂弯里，承载着全新的责任和难以言喻的温情。
“天珩，天真……”他低头，看着怀中安静的小妹和嬷嬷臂弯里抽噎着的小妹，声音低沉而郑重，“哥哥在。”
几日后，皇宫内苑暖阁。厚重的织锦帷幕垂落，隔绝了初春尚未完全褪去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安神的熏香和淡淡的奶香。
镜红尘抱着一个同样包裹在襁褓中的银发婴儿，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向皇后行礼问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暖榻上并排放着的两个小摇篮。太子徐天然正守在一旁，年轻的脸上满是初为人兄的认真，笨拙而专注地拿着一个拨浪鼓，试图逗弄摇篮里睁着圆溜溜大眼睛的徐天真。
“红尘堂主不必多礼。”皇后声音温和，带着产后的虚弱，眼神却亮得惊人，“快来看看本宫的小公主们，还有你家的小红尘，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镜红尘走近几步，怀中的婴儿似乎被殿内过于明亮的烛火和陌生的气息惊扰，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细弱的哼唧声。镜红尘熟练地轻轻拍抚，目光落在左边的摇篮。
摇篮里铺着柔软的雪白绒垫，徐天真正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努力去够徐天然手中的拨浪鼓，红扑扑的小脸满是活泼劲儿。
镜红尘的目光随之移向右边。
徐天然也正注视着这个摇篮。摇篮里的孩子安静地躺着，身上盖着薄薄的云丝被，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她的发色很浅，近乎于一种极其淡雅的冰蓝色，柔顺地贴在头皮上。小小的鼻梁已经有了秀挺的雏形。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已经完全睁开，冰蓝色的眼瞳如同两颗剔透的琉璃珠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摇篮上方悬挂的、一串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的深海珍珠风铃。
那眼神，空洞，漠然，带着一种与这温暖馨香的婴儿房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仿佛她只是寄居在这小小的躯壳里，冷眼旁观着周遭的一切。
镜红尘心中微诧。他见过无数初生的婴儿，哭闹的、安静的、好奇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冰蓝深处，似乎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
就在这时，他怀中的笑红尘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啼哭，小小的身体使劲挣扎着，一只裹在柔软小衣服里的手臂胡乱地挥动，竟精准地一把揪住了徐天然垂在摇篮边的、绣着金龙的太子常服袖口！
“呜哇——！”哭声震耳欲聋，带着强烈的不满。
徐天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一愣。镜红尘更是尴尬，连忙低声哄着，试图掰开那只抓得死紧的小手：“殿下恕罪，这孩子今日不知怎的，格外闹腾……”
暖阁里顿时因为这响亮的婴儿啼哭显得有些混乱。皇后微微蹙眉，嬷嬷们紧张地交换着眼色。徐天然看着自己被抓得皱巴巴的袖口，再看看哭得小脸通红的笑红尘，竟觉得有些好笑，并无多少恼怒。他伸出手，试探性地轻轻托住了笑红尘挥舞的小拳头。
就在这短暂的肢体接触中，笑红尘的哭声奇异地顿了一下，小脑袋费力地扭动着，似乎想寻找什么。
镜红尘福至心灵，抱着仍在抽噎的笑红尘，往前又凑近了一步，几乎到了徐天珩的摇篮边。
摇篮里，那双冰蓝色的眼瞳终于离开了那串珍珠风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过来。
视线交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摇篮里的徐天珩，那双一直空洞漠然的冰蓝色眼瞳，像投入石子的冰湖，骤然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在那片冰蓝深处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下一秒，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声的动作发生了。
她那只一直安静放在身侧的小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迟滞感，向上抬起了一点点，然后，更慢地，向着摇篮边那只刚刚停止哭泣、正睁着同样蓝得纯粹却懵懂好奇的大眼睛、望向她的笑红尘，伸出了一根小小的手指。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笑红尘搭在摇篮边缘的、同样小小的手背上。
那触感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然而，奇迹发生了。
上一刻还在徐天然怀里抽抽噎噎、委屈得小脸皱成一团的笑红尘，哭声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圆溜溜的蓝眼睛睁得更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摇篮里那个触碰他的小人儿。
然后，那张刚刚还皱巴巴的小脸，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一点点舒展开来。嘴角艰难地、笨拙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带着泪痕的、却无比纯粹干净的笑容。
“咿…呀…”他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那只被徐天珩指尖碰过的小手，竟然也笨拙地、努力地向上抬了抬，似乎想去碰碰她，却最终只是徒劳地在摇篮边抓了抓空气，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
暖阁里一片寂静。
皇后惊讶地掩住了嘴，徐天然看着自己瞬间安静下来的妹妹和破涕为笑的笑红尘，再看看摇篮里那个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不再那么空洞疏离的徐天珩，眼神充满了惊奇和探究。镜红尘更是呆立当场，看看自家孙子那傻乎乎的笑容，又看看摇篮里安静得不像话的小公主，心头巨震——这孩子……
摇篮里的徐天珩，缓缓收回了那根手指，重新放回身侧。她不再看笑红尘，那双冰蓝色的眼瞳重新望向头顶的珍珠风铃，仿佛刚才那个微小的触碰从未发生。
只是，在她收回视线的最后一瞥里，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松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