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
硝风似吹,满楼霜雪寒窗坠。
——序
淮安17年,杨柳生絮,海棠初开。
1
夜色蔓延至京华城,徐徐春风送来暖意,今夜是淮安国的明灯佳节。
临着永安河而落的小酒馆升起袅袅炊烟,街上车水马龙,火树银花,永安河更是闪着点点柔光,男男女女祈福祝愿,一派烟火景色。
“据说,明灯节也是当今槐安公主的诞辰呢。”
“公主命可真好啊,圣上以国名相赐,连诞辰都是举国欢庆。”
“当然了,槐安公主是圣上嫡出的长公主,自然是掌上明珠。”
几个小女娘眼中尽是艳羡,望着安阳宫。
殊不知,那位槐安公主,此刻就在永安河边。
少女身着水粉缎织合欢花湘裙,皮肤白皙,眼中倒映出这榆阳城中的繁华景色,水光潋滟。
听着身边几个小女娘的声音,她莞尔一笑,微微俯身将花灯放入河中,双手合十,闭上眼许愿“贺新岁,愿我淮安百姓安居乐业,人间炊烟不断,千里绵延。”
许久,她缓慢睁眼,侍女芍药为她抚好披风,轻声道:“公主,该回宫了,虽说已是初春,但还是有些凉,要注意着些。”
“好”她的声音温温软软。
刚微微转身,一抹青蓝闯入她的眼眸,少年笑得张扬,肆意纵马穿过人群,她抬眼,恰是对上他的目光,一时间周围的熙攘似乎都静了下来。
谢禾从马上一跃而下,对身边的护卫摆了摆手,挺拔颀长的身材沐浴在月光下,含笑向她走来。
几步便走到少女的面前,他低头,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淡淡的檀香萦绕着槐安“槐安公主,京城小巷南边的糖葫芦出新口味了,带你去尝,怎么样啊。”谢禾的嗓音明朗张扬。
她脸色微红,不自然地想挣脱他的手,但却没有成功。
他宠溺地看着,嘴角勾起笑容,俯身凑近她耳边。“害羞了吗,公主。”
她轻柔低回:“我们这样不合礼节。”
“什么礼不礼节的,反正你迟早是小爷我的人,走喽,糖葫芦保证你喜欢。”
芍药看着两人,她知道自家公主现在定然是开心,轻轻一笑。
谢禾公子她也放心,两人两小无猜,加之两家长辈交情甚深,京华城的百姓都认为,公主是要嫁给世子的。
如此,她便先行回宫了。
谢禾拉着槐安的手,穿过人群,掌心的温热传来,他不正经地逗她“安安的手好软,好喜欢我们安安公主啊,怎么办。”
她脸红红的,佯装生气,气鼓鼓地将手抽离,“谢禾,你再如此不正经,我便不跟你走了。”
他回头,又笑着牵起她的手,“哪里不正经了,安安,我只对你这样。”
说着说着,两人边走到巷北的糖葫芦铺子。“店家,一串橘子糖葫芦,多撒点糖霜。”
很快,一串晶莹的糖葫芦出现在槐安手上。
两人坐在石阶上,月光皎洁,槐安笑眼弯弯地看向谢禾,眼底闪着晨曦露珠,此刻,她全然是普通小女娘的模样。
似是察觉到少女的目光,谢禾低头,褐色的眼眸中映出她的模样。“谢禾,你为什么喜欢我?”她笑着问。
这会他倒是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垂下眼。
“安安,初次见你时,也是在明灯节,那时我作为质子刚来到京华,懵懂无知,你还是个小女娘,蹦蹦跳跳地教我祈福礼节,带我吃京华小吃,像小太阳温暖我,让我忍不住想靠近。”
槐安微微出神“小的时候真好,再后来每年的明灯节,我都跟着父皇学习处理朝政,如今也少了几分稚气。”
谢禾轻笑,摸了摸她的头,“安安,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可爱的小女娘。”
谢禾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以后嫁到世子府来当小爷的世子妃,天天都给你买糖葫芦吃。”
槐安无奈笑言“你又不正经。”
“糖葫芦甜吗?”他问。
少女点点头,“你想吃吗,喏,给你。”
她递到他嘴边,他却无动于衷,只是认真地看她。
她眼波流转,目光中蕴含着浅浅水雾,容颜倾城。
谢禾眼底如墨,捧起她的脸,俯身吻了下来。鼻息交织着,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唔...谢禾......”
下一秒纤纤腰肢被他拥住,她感受着他的体温与气息,淡淡的檀香气让她感到安稳。谢禾温柔地辗转,眼底是浓墨的情绪。许久,他抵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吐息“安安,我好喜欢你。”
月色渐浓,两人漫步在京华城中,时间像被定格在这一瞬,是绵长的幸福。
2
次日。
槐安在安阳宫醒来,回忆起昨晚那个绵长的吻,少女再一次脸红。
芍药为她端上米粥,公主今日要习书法女工,快些沐浴更衣吧。
“谢禾呢?”她问。
“世子昨晚送公主回来,便回世子府了。
今日听闻圣上有要事召他进宫,一早就去面圣了。”
“要事?”
“许是西凉那边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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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宫内,桃花初开,槐安坐在长亭内提笔,身姿纤纤。
她看着落在宣纸上的桃花瓣被风拂过,淡淡出神。这段时日许久没有西凉王的消息,即便是西凉的政事,召一个手无实权,远在京华的世子做什么。
忽然一抹玄色身影落入亭中,是谢禾。
“安安,我须得回趟西凉。”他眼中晦暗不明,面色有几分凝重。
“出什么事了吗。”她起身,带了几分焦急。
没有等来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眼神似乎有几分...眷恋?许久,他留下一句“安安,等我回来。”
说罢便翻身一跃,出了安阳宫。
槐安心中隐隐不对,须要世子回到西凉,莫非是西凉王出了事,可他老人家身子一向硬朗,即使须要有人替位,也该是长子谢洵。
现下她不清局势,贸然行事只怕会打草惊蛇。
另一边。
谢禾纵马奔驰在夜幕中,脑海里浮现的是圣上今日所言“朕要你继位西凉,迎娶公主。”
殿上所发生之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圣上,臣平日里不理朝政,更是许久未归西凉,无力接下大任。况且,父皇呢,兄长呢,他们二人何在?”
圣上背过身,仰头长叹,凝重地道出一语“西凉王,要反。”
谢禾一瞬间怔在殿中,回过神来声音都带上几分颤抖。
“圣上,您知道我父皇的,他从无不二之心,当年他与你打下江山,却只求得一处边隅,为您守江山护百姓,如今已是三十余载,圣上,他绝无谋反之心的。”
圣上甩袖怒言“朕的眼线还会有错吗,你以为朕想看到这个局面吗。槐安自会扶持你,她自幼与我学习理政,你不必担心难当重任。”
谢禾安静下来,心中波涛汹涌,他凝望着眼前这个十几年来待他如父亲般的人,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是无法说服自己。
“臣明白了。”他眼底如墨色翻涌。
“三日之后,朕会为你和槐安赐下婚约,这三日你便安心待在世子府,你父皇和兄长,朕也会网开一面。”
思绪至此,谢禾翻身下马,月色浓浓,他靠在槐树下。
自他 5 岁来到京华,十几年来,他早已将京华当做自己的家,早已将圣上视如亲父。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是他淮王的一颗棋子,这盘棋,他下了整整 12 年。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槐安,仿佛那个笑颜如花的小女娘,此刻就在他眼前,往后,他面对安安,又该如何自持。
谢禾眼色微红,饮下壶中烈酒,再次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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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微亮,槐安便备好车马,进宫面圣。
芍药担心地嘱咐“公主一定要谨言慎行,现在世子不见踪影,陛下封锁了整个京华,这时候您一定不能再激怒陛下了。”
槐安应道“我自有分寸。”她昨夜接了赐婚的圣旨,心悸的厉害,她想她没办法再等了,她怕谢禾真的出了什么事。
殿上
“儿臣参见父皇。”
“槐安,你知道朕现在没有闲工夫。没事就回去吧,准备完婚礼。”
“父皇,儿臣想知,西凉王近来身体可好?”
“西凉王好的很,不用你去操心。”
槐安抬眼,细微地捕捉圣上的神情,她又环顾四周,见书案上有一封密信,西凉密探所来。
“儿臣知道了,儿臣是想挑些见面礼给西凉王,如此,便送些名贵茶叶便可。父皇近日多多注意身体,儿臣告退。”
她知道西凉王忠义两全,异动定然不是因他而起,只怕是圣上多疑。
心中的不安得到证实。她陷入僵局,一边,是忠义千秋的西凉王,另一边,是自己血脉相连的父皇。
还有,他。
3
槐安思绪如麻,回到安阳宫,立即传信给霓裳,让她多多留意谢禾的行踪。
她学习治理朝政,学的不只是刻板的理论,这些年来,也培养出了自己的势力。
霓裳班便是她亲自扶植的暗桩,行走于江湖之间,耳目众多,消息灵通。
她要知道,谢禾在哪,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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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谢禾已临近西凉城门,他环顾四周,守城门的侍卫通通都已更换,他与兄长时常通信,偶尔也因思念偷偷回西凉与亲人相聚,护城队是谢洵亲自统领,人马他都熟悉。
他知道圣上已经在派人搜寻他的踪迹,现下不可贸然进城。
日落时分,他乘着夜色,两队交替轮班混入城中。
西凉宫内已是戒备森严,谢禾心乱如麻,自己心中的猜想,现在正一步步被证实。
他仰头饮酒,是啊,一个驻守边疆手握兵权三十余年的王,哪个皇帝不忌惮。
他心中钝痛,怪自己没有早些发觉。可十几年来,他就半分情感都不愿施舍与他吗。
已是三天没有休息,他满目猩红,执起佩剑,笑得张狂。
今夜,他要杀出一条血路。
一身玄色轻踏云端,他飞入宫墙,一瞬便解决了守门的两个侍卫。
一记记刀光向他袭来,他纵月如风,剑锋凌厉,这些年在世子府,他不是没有想过圣上为何要养他这个世子,供他吃喝,却不教他习武识字,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月色朦胧,一袭玄衣在风中浮光掠影,可西凉男儿怎会甘心平庸。他长剑挥洒,斩尽一切乱麻,也斩断了与京华那位最后的一丝情意。
“禾儿,快走!今夜只是等你入局啊!禾儿!你不敌他们的!快走!”
谢禾身形一怔,回头,是兄长,他被押着,脸色痛苦。身边的侍卫朝他喊道“谢禾,停手吧,你没有退路了!”
“兄长,父皇呢?”
“父皇已经被毒害了!禾儿!走!”他几乎是撕裂地喊出。
谢禾再也无法冷静,多日劳累,又受到如此刺激,他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发抖,嘶哑着“父皇,兄长,我要带你们一起走!。”
谢禾腾空而起,将所有袭来的刀势斩落,透出凌厉的杀气,翻卷残云。
鲜衣怒马少年时啊,一轮明月悬挂,他满身鲜血,从血泊中站起,侧身将剑飞出,正击那扣押谢洵之人的眉目。
谢禾站在夜幕中,他突然想起了安安,若是真的有那天,她会害怕吗。
未等他多想,便倒在了夜色里,谢洵跌跌撞撞地跑下来,抱着弟弟,泣不成声“是我西凉的好男儿,好男儿!父皇在天有灵,也能安心走了。”
黑暗中,霓裳轻功腾起,立于西凉宫墙之上,她目睹谢禾倒下,心中忧虑,公主会如何定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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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看着霓裳的回信,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如何能保谢禾和京华万全,如何能劝说父皇。
接连好几日她都没有合眼,如今看着来信,她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芍药,备车,我要面圣,我要见父......”未等槐安将话说完,她便昏了过去,脸上还挂着泪珠。
4
三日后,大雪纷飞,槐安在安阳宫醒来,记忆涌入脑海,她踉跄着跑出屋外,踏进一片白雪“芍药?芍药?!”
“公主,不好了!谢公子已是兵临城下,他...他真的要反了!”芍药颤抖着说。
槐安听了,再无法停留一刻,一袭单薄的里衣,便跑入雪中。
她顾不得了,她顾不得脚上刺骨的寒冷,也顾不得公主要守的礼仪,她只想见他。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的心好痛,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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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马背上的少年眼色冰冷,望着眼前的京华城,只剩下痛骨的恨。
白雪皑皑,一如 12 年前他初次踏入这片城。一切都该结束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白雪被染红,刀光剑影中透出他眼色的冷漠。
“谢禾!谢禾!”
是他熟悉的声音,无数次魂牵梦绕,今日他竟分不清是真是幻,谢禾缓缓抬头。
少女满眼泪水,单薄地站在城门处,神情中满是痛苦“谢禾......不要,你下来好不好,我求你,不要。”她哽咽着。
谢禾的心随之升起一阵钝痛,她穿的如此单薄,冷不冷啊,怎的变得如此憔悴。
他下马,走上前抱住她,许久,他开口“安安,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你信我。”
“这就是你的办法吗,谢禾,我不要。你躲起来好不好,别再出现了好不好。”她慌乱地看着他。
“我没有父皇了,安安,我不想让他蒙上一层叛国的罪名离开,你信我,我会处理妥当的。”
槐安难过地摇头“可这京华城的百姓呢,你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对不起,安安,你且先回去,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槐安伸手拉他,眼泪落入雪中,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现在竟是毫无知觉。
谢禾身形一顿,却还是向前走去。
槐安心中万般的痛,她回身,绝望地看着倒下的百姓,一片片白雪染上红色,她又看到京华城门已经破败不堪,硝烟四起。
她听着百姓惊恐的喊声,听着孩童的哭闹。缓慢地蹲下身环抱着自己。
她小声抽噎着“谢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该怎么办啊。”
许久,她已然哭红了眼“谢禾,若有来生,我不愿再做什么公主了,到那时候,我们再续前缘吧。”她闭上眼,落下最后一滴泪。
槐安捡起地上的剑,刺进心口,献血染红了凝脂般的肌肤,她倒在雪中,又向他的少年望去。似乎与记忆中那个明朗的谢禾重合起来,可惜,回不去了。
谢禾心中不舍,他回头,却只见她倒下,他惊慌失色,疯了一般向她冲去。
“安安!安安!对不起,安安,你醒醒好不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攻城了,安安!”他留下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融化了一片雪花。
身形高大的少年,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泣不成声。
一瞬间,谢禾仰头嘶吼,他拔出剑,刺向自己,与她十指紧扣,另一只手颤抖着轻轻抚去她脸上的雪花。
“安安,你等等我,我们一起。”
他缓慢转头,望向谢洵“兄长,禾儿不想留下了,只愿你能为父皇洗净罪名,让他清清白白地离开。”
两人在雪下相拥,冷风卷起一阵白雪,似轻纱般笼罩着槐安入眠。
5
满天白雪中,立起西凉的战旗,谢洵胜了。
淮安 18 年春,谢洵登基,他依然沿用淮安国号,为西凉王洗清了罪名,而后赐谢禾世子与月怡公主完婚,葬入十里桃林。
那天桃色满林,春风徐徐。只是,京华城从此再无明灯节,也再无那个风华绝代的槐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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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归期,她不愿再做京华的公主,她只求生在清明盛世,与她的少年得一厢厮守,缠绵悱恻。
那带来丝丝甜意的糖葫芦,终究是一枕槐安,一场空欢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