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兰花
一夜惊梦，梦醒之后却记不起梦中的情形，只感觉到一种悲伤，一种很深很深的悲伤，几乎要把人压倒的窒息感。
抱膝坐在床上静默许久，一身淡紫寝衣的孟萱掀开被子下床，拢住衣襟，趿拉着床边脚踏上的绣鞋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
暗香的清晨总是蒙蒙阴冷，水汽太重，站了片刻，天还未亮透，她裸露在外的小臂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笃笃，敲门声响起，门上隐约印出一个人影。
孟萱走过去，打开门，一身暗香紫衣的关展眉站在门口，上下扫视她一眼，见她仪态神情均为正常，拧着的眉头渐渐松开，放柔声音：“你已经歇了几日了，今日，该去做事了。”
孟萱主管暗香诀情司，总管一切进入暗香的暗杀诉求，经她手下的诀情司择定是否要实施，由何人执行，由何人收尾。
孟萱神态温柔，轻轻一笑，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快却又神情恍惚起来：“眉姨，掌门回来了吗？”
关展眉眸光一变，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
看着关展眉的模样，孟萱眼神渐渐清明，低垂下来，“我怎么忘了，掌门他，已经不在了啊。”
七天前，枕雪与多位弟子带着已逝的掌门回到暗香，还有掌门的临终遗愿：枕雪接任暗香掌门，关孟二人扶持新任掌门稳定暗香。
关展眉：“逝者已逝，我们能做的只有继承掌门遗志。”留下干巴巴的一句话，关展眉转身离开，生怕忍不住对着孟萱泄露了自己的悲伤。
伸手合上门，孟萱浑身无力的额头抵着门，双肩微抖，隐忍的啜泣声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泪如倾盆。
明明离开前还和她说，回来要给她说说大漠风光的人，怎么能一去不复返？
怎么能……他怎么能……
泪流多少才能够？到什么地步才能慢慢接受现实？
冷水净面，抚平通红微肿的眼睛，孟萱换了衣裳，一袭紫衣，坐在妆镜前梳妆，一举一动，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孟师姐。”
“孟师姐。”
一路走来，师妹师弟们多多少少都还带着掩饰过的悲伤，故作轻松的同往昔一般向她问好。
孟萱笑不出来，只淡淡点头，回应同门的问候。
步行至香榭外的小路，路边兰花幽香扑鼻，让孟萱有些恍神。
……
“冷夜幽兰，暗香浮动，名字景色极为相称。不过，掌门，为什么暗香这么黑？”清冷的夜里，飘着牛毛细雨，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蹲在兰花丛边，回首抬眸看向身后站着的人。
戴着面具的兰花先生身形颀长，眼神坚韧温和，听到小女孩的询问，促狭的答道：“暗香比较穷，买不起灯具。”
小女孩皱皱鼻子，表情俏皮灵动，“掌门不如和云梦叶掌门商量商量，借些灯来。”
以前为母亲求医，她去过云梦，云梦风光秀丽，花开花落，风景极美，而且，大约是因为全是女弟子，连带着整个云梦都有一种温柔的气质。
在那里，很放松，很轻松。
而暗香，很压抑。
所幸，这里还有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情明快的掌门兰花先生。
也是那日，她跪在兰花先生跟前，一脸郑重，“请先生收我为徒。”
上首，花梨木太师椅中坐着的兰花先生端着一杯茶，茶汤滚烫，腾起一层温柔的白雾，安静的居室里，兰花先生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你于医道天赋出众，家学渊源，入云梦比入暗香更有价值。”
她抬头看他，他却垂眸看着茶雾，“我收到了云梦叶掌门的来信，她信中提及，你与云梦颇有渊源，想让你拜入她门下，同你的父亲一样，做一个济世救人的医者。”
“医者济世，暗香杀手又何尝不是济世？”她伏腰磕头，眼神坚决，“先生说过，暗香便是为弱者主持公道而存在，百姓若有冤屈，官府不应，江湖不应，自有暗香应之。”
“孟萱含冤沦陷监牢一载有余，若非先生搭救，我纵使医术通天也无法自救，更难救他人。”
“既然医术救不了自己与他人，那孟萱愿意，以杀止杀，以血止血，以暴制暴，以刑止刑。”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兰花先生眼睛动了动，放下手中茶盏，静静的看了她半晌，低声问：“不悔？”
孟萱听出他的松动，欣喜的抬起头，笑容明媚，“不悔！”
永远也不会后悔。
从来也没有后悔。
……
她很少想起过去的事，因为在暗香的每一天都很开心，哪怕是流过的泪水，也很少有触及灵魂的伤痛，让她只能从回忆中寻找快乐用以麻痹自我。
孟萱停住脚步，垂眸看着路边丛中的紫色兰花，花苞还未完全打开，叶条舒展，生机勃勃。
静站许久，她俯身折断花枝，拿着这朵半开的兰花回了原路。
回到闺房，孟萱从箱子里翻出一个放置许久的青瓷花瓶，注了半瓶水，将花插进瓶中。
花瓶放在屋中桌上，孟萱手臂搭桌，趴在桌上，下巴落磕手臂，眼睛里只有这朵兰花。
……
掌门是不是好人，孟萱不知道，也不愿评价，但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会耐心指导她怎么也学不会的双匕，会细心的教导她为人管理之道。
先生学识渊博，博闻强识，心性坚韧，智多近妖。
他也是暗香的掌门，暗香弟子们仰望的目标，精神的支柱，不灭的信仰，他的存在，是很多弟子存在的意义所在。
孟萱慢慢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熟悉到无法忘却的身影，他背对着她慢慢走远，直至化作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
一滴眼泪从眼角浸出，向下滑落。
呼吸慢慢变弱，直至消失。
兰花先生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进暗香，十数年来的相处，情意日渐深厚。
她不知道自己对兰花先生的感情是感激崇拜还是仰慕，或是兼而有之，她只知道，兰花先生是她存在的意义，是支撑着她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的灵魂支柱，是她信仰的引领者与同行者。
没有兰花先生的暗香，对她毫无意义。
尽管她依然推崇暗香理念。
她无法接受兰花先生已经死去的事实。
这道坎，她过不去。
南无生还活着，可是暗香，再也没有兰花先生了。
她愿追随兰花先生，至死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