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陶骸吟
《心镜四季》第二卷:破茧之春
第208章:陶骸吟 一、陶墟的骨哨声(迟子建式废墟美学)
长白山余脉的褶皱里,废弃陶窑群在八月暴雨中坍成巨兽尸骸。铅灰色云层压得太低,把窑砖的焦黑、陶片的青灰、泥浆的赭红都揉成一团化不开的浊色,唯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能短暂照见那些朝天张裂的窑口——像三百年来没闭过的眼。
林深踩着没膝的泥浆跋涉时,左臂空荡荡的袖管灌满了硫磺味的疾风。那风是从窑群深处钻出来的,裹着松脂的钝香、矿土的腥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陈年骨殖的冷味,吹得空袖管啪嗒啪嗒拍打焦黑的窑壁,活像面招引亡魂的幡。昨夜山洪来得凶,三号窑最靠山脚,整面窑墙被撕开个丈宽的口子,他窖藏在里头的百只素胚全被卷进了地缝,连带着窑底铺的青石板都掀得七零八落。
此刻他停在积雨潭边,潭水浑浊得像被搅翻的砚台。水面浮着碎陶片、断木枝,还有些说不清是陶土还是骨灰的灰白絮状物。最奇的是潭底那道螺旋纹,青金石釉浆从地缝里渗出来,与红土泥浆绞缠成圈,一圈浅蓝,一圈赭红,再一圈泛着磷光的白,像极了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的那些砖缝——“仿佛那是命运早刻下的年轮,只等一场雨来显影”。
“听见了吗?”李默的盲杖突然点中潭边一道地缝,杖尾的铜铃晃出细碎的响。她始终闭着眼,眼睫上挂着的雨珠却在微微颤动,“它们在哭自己未烧成的命。”
林深俯下身,断臂的伤口被风灌得发麻。他确实听见了,不是风声,也不是雨声,是种极细微的、类似陶土龟裂的“咔嗒”声,从潭底深处漫上来。就在这时,潭底突然浮起一串气泡,大小不一,挨个儿破在水面,溅起的水珠里竟裹着丝缕幽蓝——像极了夏夜坟头飘的磷火。紧接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漫开来,是三百年前的松脂混着松木燃烧后的焦香,清冽里带着点苦,像是某只被埋在最深处的陶胚终于撑不住了,在泥浆里裂开道缝,把当年窑工封存在胎土里的气息全吐了出来。
李默的指尖在空气中虚抓,像是想接住那些散逸的香:“是康熙年间的窑工。他们总在素胚入窑前抹层松脂,说这样烧出来的陶器能听见树的心跳。”她的盲杖又往地缝里探了探,这次带起些湿漉漉的陶土,土粒里混着几星幽蓝,“可惜啊,那年冬天窑塌了,连人带陶全埋在了里头。这些陶胚,连成为‘器’的机会都没有。”
林深望着潭底那道螺旋纹,突然觉得那不是年轮,是张嘴。三百年了,这张嘴终于在暴雨里张开,要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没烧透的、没活够的,全一股脑儿吐出来。
二、釉变心魔(黑塞式色彩癫狂×心学拷问)
引擎的轰鸣碾碎了陶墟的寂静,陈砚之的越野车像头蛮横的铁兽,碾过堆堆陶骸,在积雨潭边刹住。泥水溅起半人高,打湿了他锃亮的鳄鱼皮皮鞋,他却像没看见似的,从副驾捞起个烫金信封,隔着雨幕甩向林深。
“合同撕了还能重签!”他的声音裹在雨里,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威尼斯画廊的邀请函,下个月开展。用你这青金釉在阿尔卑斯山写生,画出来的东西够你买千座陶窑!”
鎏金纸页掠过积雨潭时,被飞溅的水花打湿了一角,原本印着“当代艺术特展”的字样下,竟渗出层暗纹——是行极小的德文:“殖民遗产专题展”。那字迹像活的,遇水便晕开,化作无数个弯腰采矿的人影,在纸页上扭曲蠕动。
林深盯着那纸页,突然笑了。他没去捡那邀请函,反而猛地将断臂的残肢插进泥潭。伤口刚愈合的皮肉撞上冰凉的陶土,疼得他倒吸口冷气,可他没抽回手,任由泥浆顺着伤口往里钻,混着血水往下淌。
就在血肉触到潭底的刹那,异变陡生。原本在潭面盘旋的青金釉浆突然像活了般,遇血的地方“刺啦”一声冒起细泡,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转红——从宝石蓝到靛青,再到赭红、绯红,最后竟成了浓稠的赤红!整个积雨潭像被猛地泼了桶血,旋涡顺着潭心急速转动,将陈砚之的倒影绞得支离破碎。
陈砚之原本带着嘲弄的脸,在血涡里突然变了形。西装革履褪去,化作粗布工装,鼻梁上架起的金丝眼镜变成了锈迹斑斑的金属框,连嘴角那抹算计的笑,都成了阴鸷的狞笑。他的倒影里,浮现出当年日籍监工的模样:手里攥着皮鞭,正将一捧矿渣塞进劳工嘴里,矿渣里混着的青金石碎粒,与林深用的釉料一模一样。
“看清楚了?”苏河不知何时出现在陈砚之身后,猎枪管冷冷抵住他后腰,枪管上还沾着刚从山涧里带出来的水汽,“你卖的每一管颜料,都是化尸炉里没烧尽的骨头!”
陈砚之猛地回头,撞进苏河淬了冰的眼。血涡里的倒影还在狞笑,那监工的嘴一张一合,吐出的竟是陈砚之昨天在电话里的话:“不过是些废弃矿坑的边角料,磨碎了就是钱……”他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仿佛自己正被人逼着吞下那些尖锐的矿渣,喉咙里全是铁锈味的腥甜。
潭心的赤红旋涡转得更急了,像是要把三百年的血债全绞进这潭泥水里。林深慢慢抽出残肢,伤口的血滴进水里,每一滴都让旋涡的颜色更深一分。他看着陈砚之惨白的脸,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青金石在矿里埋了亿万年,本是干净的。是人的贪心,让它染了血。”
三、断臂祭陶(史铁生式身体哲学)
雷暴劈裂窑顶时,一道惨白的电光正好照在林深脸上。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明亮,像是在雨幕里燃着团火。陈砚之还没从血涡的幻象里缓过神,就见林深做了件让他魂飞魄散的事。
他纵身跃入积雨潭。
冰冷的泥浆瞬间裹住他,青金石碎粒像针一样扎进皮肤,可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独臂在浑浊的水里摸索。终于,指尖触到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是半截未烧透的陶胚,胎体还带着松木的纹路,显然是三百年前那场灾难里幸存的物件。
他攥着陶胚浮出水面,泥浆顺着脸颊往下淌,裹着青金碎矿扎进残肢的旧疤。血水混着釉浆在陶胚表面漫开,竟诡异地蚀刻出几行字来,是《传习录》里的残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那字是血写的,边缘泛着青金釉的冷光,像道符咒,狠狠钉在陶胚上。
“疯子!”陈砚之的保镖反应过来,嗷嗷叫着扑向他,手里的电棍滋滋冒着火花。可林深根本没看他们,他举起那半截陶胚,朝着身后的岩壁狠狠砸了下去——
“哗啦!”
预想中的碎瓷声没有响起,飞溅的不是陶片,而是漫天星火!陶土里那些未燃尽的炭粒遇着空气,竟在暴雨中复燃了,化作无数金色流萤,在雨幕里炸开。李默不知何时摸出了陶笛,凑到唇边吹起来,笛声不是悠扬的,是裂帛般的尖锐,像无数陶胚在同时哭喊。
萤火竟随着笛声聚了起来,在空中绕出奇异的纹路——是鄂温克萨满的火焰纹,古老、炽烈,带着种原始的力量。那火焰纹慢慢降下,掠过陈砚之掉在地上的威尼斯邀请函,纸页瞬间燃起,却没化成灰烬,反而烧出个镂空的“良知”二字,焦黑的边缘还在微微发亮。
保镖的电棍没能碰到林深,就被突然窜起的流萤逼退了。那些萤火像有灵性,专往人心里发虚的地方钻,陈砚之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窑工的、矿工的、那些被他压价收购青金石的山民的。他看着林深站在星火里,独臂上的血水还在往下滴,滴在陶片上,竟也燃起细小的火苗。
“史铁生说,残疾是上帝给人开的窗。”林深的声音混着笛声和雨声,竟有种奇异的平静,“可我觉得,破了的地方,才能让光真正钻进来。”他弯腰捡起块带着火萤的陶片,血指在上面轻轻一点,“这陶胚没烧成器,却在三百年后,烧出了比釉彩更亮的东西。”
陈砚之看着那镂空的“良知”二字,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我们陈家是靠矿发的家,可那些矿里埋着多少冤魂,你得心里有数。”他以前总当是老人糊涂了,此刻却觉得那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四、骸骨胎动(艺术胚胎的量子跃迁)
“轰隆——”
三号窑彻底崩塌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声响。断裂的窑梁砸进积雨潭,激起的巨浪把众人都掀得踉跄。陈砚之的保镖扶着他往越野车跑,苏河却拽着林深躲进了旁边一道岩缝。
林深蜷在岩缝里,看着泥石流像条黄色巨蟒,吞没了那辆嚣张的越野车。陈砚之的惨叫被轰鸣淹没,很快就听不见了。雨还在下,可他怀里的那半截染血陶胚却在发烫,烫得像块刚从窑里取出来的烙铁。
他低头一看,惊得屏住了呼吸——青金釉吸饱了血水,竟在表面凝出了细密的纹路,像极了人体的血管网络,冰裂纹般蔓延开,隐隐还在搏动。
“成了……”苏河凑过来看,手里的猎刀轻轻刮了下釉面的血膜,刀刃上沾着的血珠滴在纹路上,那血管竟像是活了般,微微收缩了一下,“山神借你的手,接生了它。”
话音刚落,整座废窑群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轰鸣。不是崩塌的巨响,是种低沉的、共振般的震颤,从地底下钻出来,顺着岩壁传到每个人的骨头上。三百座烟囱残骸在雨中喷出硫磺蒸汽,白茫茫的一片,却在蒸汽里慢慢幻化成巨型琉璃窑的虚影——比任何一座现存的窑都要大,窑口泛着青金色的光,像是能吞下整个山谷。
李默站在岩缝外,原本紧闭的双眼此刻微微睁开条缝,眼白里映着那琉璃窑的虚影,她的声音带着种近乎敬畏的颤抖:“听见胎儿哭了吗?是那些没烧成的陶魂在投胎。”
林深把耳朵贴在陶胚上,果然听见了极细微的“咚咚”声,像心跳,又像陶土在窑里烧制时的膨胀声。他想起小时候在窑厂,爷爷总说:“好的陶胚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脸。”那时候他不信,觉得不过是老人的迷信,此刻却信了。
苏河用猎刀在地上画了个圈,把那些跟着他们的流萤圈在里面:“这些炭粒烧了三百年,早就该成灰了。现在复燃,不是偶然。”她抬头看向那琉璃窑的虚影,“阿尔卑斯山的雪再白,也盖不住殖民的黑。可这陶墟里的泥再黑,却能长出光来。”
泥石流渐渐退去,露出被冲得七零八落的陶片。林深怀里的陶胚越来越烫,血管状的纹路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胎体,青金色的釉面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成形。他突然明白,陈砚之要的是青金釉的值钱,可这些陶胚真正要的,是被记住——记住那些烧窑的人,记住那些没说的话,记住艺术从来都不该是冰冷的商品,该是带着体温的生命。
五、心窑自燃(阳明心学的终极实践)
雨小了些,天边透出点灰白。林深从岩缝里走出来,在废墟里捡了些零碎的陶片,堆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他没去找松柴,也没拿煤,只是解下断臂上缠着的绷带,那绷带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水。
他蘸了点积雨潭里的青金釉浆,在那半截最烫的陶胚上写字,笔锋苍劲,写的是“心外无窑”。四个字写完,他把染血的绷带缠回残肢,伤口渗出的血清混着釉浆,顺着陶胚往下淌。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陶胚竟自内而外透出了赤光!不是流萤的金,也不是血涡的红,是种温润的、像人体体温的赤,从胎体深处漫出来,慢慢染红了整个釉面。那些血管状的纹路在红光里越发清晰,仿佛真的有血液在流动。
“是硫铁矿。”苏河凑近看,眼里闪着惊讶,“青金石里的硫铁矿遇血氧化,会放热。”她又指了指陶胚上未燃尽的炭粒,“加上这些炭粒复燃,还有血清蛋白当催化剂……”
“不。”林深打断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陶胚的温度,“是心。”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自然也无窑。烧陶的从来不是柴,是人心。是窑工想烧出好陶器的虔诚,是匠人对泥土的敬畏,是那些未完成的艺术在三百年里攒下的执念。这些东西聚在一起,就成了最旺的火,不需要柴,也能把陶胚烧透。
陈砚之不知何时从泥浆里爬了出来,浑身是泥,狼狈不堪。他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那自焚的陶胚,看着釉面在红光里慢慢流淌,竟形成了《四季心镜图》的母版纹路——他在博物馆见过这图的摹本,是明代一位心学大师所绘,据说能照见人心。此刻,陶胚上焦黑的“山中贼”字样正被琉璃态的釉浆覆盖,慢慢透出四个字:“光明莹彻”,笔体苍劲,像是王阳明的手书,在赤光里闪着透明的光。
“殖民遗产展……”陈砚之喃喃自语,想起邀请函上那行暗纹,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我卖的不是颜料,是自己的良知。”他掏出打火机,把口袋里剩下的合同全掏出来,划着火柴点燃,“阿尔卑斯山的雪再干净,也洗不掉这血。”
火焰里,他仿佛看见日籍监工的影子在扭曲、消散,看见那些吞矿渣的劳工露出了解脱的笑。陶胚上的红光越来越亮,最后竟像颗小太阳,把整个陶墟都照得通明。
末段(破茧之声)
雨停了。晨曦刺破云层,给陶墟镀上了层金边。
林深在灰烬里扒出冷却的陶器。胎体轻得不像话,像块被风晒干的骨头,轻轻一叩,竟发出类似骨响的“空空”声。釉面的“光明莹彻”四字下,隐约能看见未燃尽的契约暗纹,像道浅浅的疤。
苏河突然举起猎刀,朝着陶器斩了下去——
“铛!”
刀刃撞上陶胎,发出清脆的响声,却没把它劈碎。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刃口崩裂处,陶胎的裂痕里竟钻出些金线般的菌丝,细如发丝,闪着微光,正顺着裂缝慢慢往外爬。
李默蹲下身,把耳廓贴向裂缝,听了片刻,她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是周老头在笑……他说心贼烧透的时候,连灰烬都是琉璃的种子。”周老头是守窑的老人,上个月刚走,临走前还拉着林深的手说:“这窑啊,等哪天能自己烧起来,就真正活了。”
远山传来开矿爆破的闷响,沉闷、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晨曦完全散开的刹那,废窑群的地缝里突然冒出点点金黄——是火绒草,鄂温克萨满预言过的,说当陶魂重生时,这象征希望的花会从废墟里长出来。
林深把陶器抱在怀里,断臂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只觉得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