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105)

知韫险些没能在第二天离开。

因为感动至极的王老将军准备当天就把她打包送走。

知韫:“……”

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虽然她人已经来过了,早走晚走都一样,但是吧,现在都已经是半下午了,除非她快马加鞭,若不然,露宿野外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她又不傻。

有大帐睡,当然是睡大帐啊!

于是太子殿下摆事实、讲道理地说服了一时激动上头的王老将军,又在大营中逗留一日,次日出发前往洛阳,又在半途转道去了云中。

——庞煖病重了。

自赵国灭亡之后,为避免残余的赵国死忠联系这两位投秦的将军,庞煖和李牧都随着一起前往咸阳暂居,顺便也和秦国的重臣们熟悉熟悉,等到知韫将赵地捯饬得差不多了,才让李牧重新回到代地、云中一带。

庞煖则留在咸阳。

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早年征战沙场时也留下不少暗伤,如今年纪上来了,身上多病痛折磨,秦国并不缺少年轻的将军,实在不必老人家继续为国戍守边疆。

——弄得跟虐待老人似的。

或许是为了让秦国能放心地启用李牧,庞煖倒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咸阳,偶尔闲不住的时候,则会前往咸阳学宫充当一下讲师,为学子们讲解兵权谋与纵横之道。

只是今年,他请求回了云中。

落叶归根。

这是他戍守多年的城池,这里有他守护多年的黎庶,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想回家。

云中的春天要来得晚些。

她到时,草木正吐露新芽,山峦刚染上青绿,伴着耕牛低沉的哞哞声,农人们迎着金灿灿的朝阳穿行在田垄之间,开垦土地、播种麦菽。

庞煖就在不远处看着。

他不喜欢在沉闷的屋子里等待死亡的感觉,不顾侍奉在身侧的子辈、孙辈的反对,让人在田边开阔处摆了一把躺椅,就这样晒着太阳、看着云中的春耕盛景。

真好啊。

今年应当是个丰收之年。

知韫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了会儿,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庞煖听见动静想要起身,她轻轻按住他肩膀制止,而后随意地席地而坐,拔了根野草在手中编织成星星。

“殿下去过燕地了?”

庞煖慢吞吞道,“何必呢?”

“想去,就去了。”

她弯唇笑了笑,“突然觉得,名声这东西其实也不过是身外之物,实在不必太在意。”

“此言差矣。”

庞煖摇了摇头,“为虚名所困,自然不好,可殿下可曾为虚名所困过?再者,秦收赵地、韩地于秦,有殿下这样仁慈爱民的太子,两地的黎庶也能更安心些。”

他顿了顿,轻声叹息,“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做的。”

“我知道。”

知韫将编织好的绿色小星星放到庞煖手中,低声道,“阿父性子要强,又着眼天下,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步调难免就急切了些。”

站得太高,看得太远。

总想着由他来顶着骂名将所有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好,再让她来施行仁政,受万民爱戴。

“难道我是废物吗?”

她垂眸,“让我的父亲如此放心不下?”

“怎么会?”

庞煖慢腾腾地坐直身子,见她忙起身来扶了一把,又轻轻地握着她手,“王上最爱重殿下,也最信任殿下。”

他虽老迈,却也不曾老眼昏花,远的不说,眼前发生的事,他还是听过、见过的。

秦国得韩赵后,休养生息两年多,再次露出它锋利的獠牙。

王翦以燕使刺秦为由,兵出中山欲灭燕,王贲趁楚国王位交替、内部动荡之机,与南下的李牧相携掠地,再加上已经提上日程并拟定作战计划的灭魏,短短一两年,就要灭亡两个国家的国祚、侵吞蚕食一个国家的城池……

秦国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在一刻不停歇地高速运转着。

也因此,前年年末时,太子才会亲赴云中,与李牧一道计划了一场对匈奴的作战。

她需要人。

或者说,她需要奴隶。

需要可以肆意压榨的奴隶去铺邮驿、修驰道,既满足秦国对关东统治和用兵的需求,又不会太伤损秦国的民力。

庞煖能理解秦王的诏令。

毕竟都是放在廷议上讨论过的,是秦王与重臣们都认可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必然要做的,即便将今日的秦国换成赵国,欲行一统天下之事,就必须这样做。

他也能明白太子的悯恤。

她是天下最尊贵的贵族,也是天下最愿意低头看黎庶的贵族,于是尽力寻找能周全大局与黎庶双方的平衡点。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老将军露出笑意,生疏地安慰他的太子,“咱们先将必须修的驰道修了,等到天下一统,再从四夷抓奴隶来把剩下的都修了,别担心,李牧还年轻呢,他啊,对战匈奴最拿手了。”

其实他也很拿手。

只是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知韫:“……”

“哪有庞翁这样哄人的?”

原本那点烦闷烟消云散,她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打趣道,“与其推李将军来,不如庞翁好好养身体,自己来?”

于是庞煖也跟着笑。

大概人到年老时,都喜欢跟后辈们谈论起年轻时豪情壮志吧,庞煖也没忍住啰嗦一回,与她“吹嘘”起来。

知韫含笑听着,时不时应和。

她在云中停留。

就近处理云中与雁门、代地的诸事务,也在空余时间看望庞煖,一老一少就这样谈天说地,直到他精力不济。

很快,蓟城破的消息传至云中。

那日知韫正让人摘了新鲜的榆钱来做窝窝头吃,庞煖精神甚好,也坐在庭院里看着她们清洗榆钱,听闻了悬星使快马传来的消息,他先是微微一愣,而后露出笑意。

“又定了一地。”

他问,“李牧攻楚可还好?”

“顺利着呢。”

知韫闲着没事,也凑过去摘榆钱,闻言只笑嘻嘻道,“负刍是靠着刀剑、踏着鲜血登上的楚王之位,如今国内动荡着呢,咱们又不指望一战灭楚,只是夺几座城池而已,有王、李二位大将,岂非是马到功成?”

“那就好,那就好。”

庞煖慢腾腾地点点头。

李牧从前一直在代地、云中一带,入秦后唯一一次用兵,就是太子策划的对匈奴之战,如今南下参与攻楚,既能为秦立功,也能与秦国的武将磨合,真正融入进去。

如此,他也能放心了。

“明年就要攻魏了吧?”

他喃喃道,“魏国孱弱,战略要地已失,又数次献地于秦,唯有一个大梁易守难攻。”

庞煖并未参与秦王在章台殿召开的灭魏军事会议,但以他征战多年的优良军事素养,大抵也能猜测到会议内容。

大梁确实城高墙厚,可它介于黄河与鸿沟之间,地势低洼。

老将军闭了闭眼,低声道,“若用……水攻……”

“不用水攻。”

他微怔,却见太子对他眨眼轻笑,“庞翁大约还不知道,少府研究了一样秘密武器,我离开咸阳时,少府才将好消息递至阿父案前,想来明岁攻魏时,应当就能用上了。”

——想要合情合理合乎逻辑地搞出黑火药来,她容易吗?

庞煖茫然。

他想象不出来,有什么武器能轻易地破开大梁的城门。

“是一样很神奇的东西,就像天上的雷落在地上,论起威力,开山破石不在话下,日后修渠大约也能容易些。”

知韫比划了一下,又遗憾道,“只可惜,它眼下尚需保密。”

“应当的。”

庞煖亦有些遗憾。

不过,若能不用水攻之策,免去大梁城中数以万计的黎庶伤亡,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死的人多了,仇恨难消。

“能用来开山修渠?”

老将军犹豫几息,道,“那我若是安葬在殿下要修的渠附近,来日是否能亲眼见识呢?”

知韫不意他会突然谈起死后安葬之事,不禁稍一怔愣。

“殿下不必伤怀。”

庞煖见此,温声安慰,“人寿有终,我今年已经八十七岁了,为将者,若能如我这般,其实也算是一件幸事。”

他没有战死沙场,也没有死于猜忌,虽说赵国亡了……

但人生哪能没有憾事?

“嗯。”

知韫点点头,抿出笑意。

“会的。”

她没有再说话,只专心料理榆钱,庞煖大抵是精力不济,也没有再说话,只静默地看着她。

及至傍晚,榆钱窝窝出炉。

“真好吃。”

庞煖拿着一个热腾腾的榆钱窝窝,掰下一点放在嘴里抿着,品味着榆钱与小麦的清香。

“我也觉得好吃。”

知韫怕烫,榆钱窝窝正在她两只手的指尖跳舞,闻言笑吟吟道,“在咸阳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让人摘一些榆钱或是槐花,然后将阿兄和弟妹都叫来,大家一起做成窝窝或者饺子,再请阿父阿母他们一起吃。”

半大的孩子,哪里做得像样?没一会儿就玩了起来,等到最后,只能委屈巴巴地看着兄姊们吃着模样漂亮的,期待着能把人给看得心软了,分给他们几颗漂亮的。

就是不怎么长记性。

下次亲子活动,还是会起玩心。

嬴政见了,都忍不住跟她嘀咕,说这群小孩都是跟她这个阿姊学的,回回都是光认错,但下次还是我行我素。

知韫:“……”

讨厌。

再翻她旧账,那她也翻了。

庞煖慢慢吃着手里的榆钱窝窝,听着太子殿下盈着笑意的嘟嘟囔囔,觉得十分开胃下饭。

真好啊。

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夕阳渐渐西下。

余霞即将收尽的前一刻,是天际的霞光最为灿烂的一刻。

“他们都很爱殿下。”

他慢吞吞地慨叹,“我有时候也在想,若我能晚生个三十年,不,若能晚生二十年,也一定如李牧那样为殿下披甲上阵、开疆拓土。”

知韫微微侧头,没有说话。

“可是我又想啊。”

庞煖低声呢喃,“若我果真晚生了二十年,就不能在武灵王的麾下效力了,那也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主君啊。”

他这一生,侍奉过三位赵王,虽有先悼襄王与赵王迁这般听信谗言猜忌于他的庸主昏君,却也有武灵王这样的一代雄主,若非沙丘之变,他大约也会继续为惠文王和孝成王效力,惠文王也是一代明君呢。

他其实比李牧要幸运一些。

庞煖想。

他也是遇到过好主君的。

只是他活得太久太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位赵王取代一位赵王,一代不如一代,最后的最后,连赵国也亡了。

不过不要紧,李牧的前半生虽不如他,后半生却比他要幸运。

“现在这样,就很好。”

在他年轻的时候,有武灵王与他君臣相得、让他一展才华,在他即将故去的时候,又能见到秦王政与太子姮,不必再为赵地黎庶担忧。

“殿下。”

他缓缓合上眼睛,声音轻飘地几不可闻,“赵地的黎庶,就托付给殿下了。”

——“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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