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79)
秦王政十七年,初春。
出了正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连数日的晴朗天光,山林间积雪消融,鸟雀在枝头啁啾不休,灰兔啃食着破土而出的碧草嫩芽,风中携着泥土与草木复苏的气息。
忽而,地面发出细微的震动,伴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鸟雀振翅高飞,灰兔也有些受惊地欲往山林深处去。
“咻——”
比它更快的,是一支白羽箭。
伴着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嗡鸣,白羽箭矢离弦破空,精铁打造的箭头在明灿阳光的照耀下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流光后,精准地没入灰兔的后腿,将它死死地钉在地上。
身着黑甲的卫士驭马而过,弯腰将穿透灰兔的箭矢拾回。
被黑甲卫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群锦帽貂裘的少年男女,而被少年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她着一身极素雅的淡青色锦衣,肩上裹着银白狐裘,细密的风毛软软地拂在脸侧,两颗绒白流苏球垂落胸前。
“没意思。”
知韫懒洋洋地将弓箭挂在马背上,调拨马头回到官道上,抬手去追求跳跃的阳光,“都寻不到什么猎物。”
“毕竟冬寒未散。”
庄灼抿唇轻笑,“官道两侧,鸟兽们本就鲜少出现,只是咱们对此处山林并不熟悉,为殿下安危虑,还是莫要往深处去了。”
如虎、熊之类的大家伙们,这会儿怕是正跃跃欲试地寻觅猎物。
“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勇。”
知韫弯了弯唇,笑吟吟道,“我在上林苑里玩也就罢了,出来了若还敢如此,阿父定然会气得想揍我的。”
这里可不是上林苑。
虽然豢养了不少猛兽,但边上就驻扎了精锐军士,兼之秦王与贵勋们四时游猎,里面的情况早已经摸透了。
但她们这次出内史、入陇西,所经之地尽皆崇山峻岭,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深入山林去打猎,暂且不提这种行为是不是在找死,就算她没受伤,回去后也得挨揍。
“王上才舍不得呢!”
辛宓笑嘻嘻道,“王上最是疼爱殿下,殿下的射御都是王上手把手亲自教授的,怎么可能舍得揍殿下呀?”
“那可说不准。”
太子殿下轻哼一声,小声嘀咕,“正月还没过完呢,孤就被打发出了咸阳,大孩子果然没有小孩子得宠爱。”
众人:“……”
“王上让殿下来巡郡县学堂,难道不是因为殿下想去河东么?”
冯纾幽幽道,“腾叔父如今为南阳假守,不日就要发兵攻韩,殿下此时想去河东,王上又如何能放得下心?”
去岁,韩王安敬献韩国南阳一带于秦,九月,嬴政任命腾为南阳假守,同时,又下令国内男子登记年龄。
——大战的序幕已经拉开。
而在这个时候,刚过完年的太子殿下突然跟秦王说她想去河东……
太子的属性,咸阳皆知。
万一她在河东待着待着,领着羽林精锐就直插三晋,远在咸阳的秦王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过去把人给拦下来?
总不能指望太子的属官吧?
这帮小崽子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凑在一起简直能上天。
秦王坚决不肯放女儿去河东,又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就松了口,索性找了个正经事,把人往反方向的陇西打发。
知韫:“……”
“我真没想过要掺和。”
她仰头望天,神色忧伤,“你们为什么就没有人肯相信我呢?我还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跑过去上战场啊?”
她还不到十一。
哪怕她爹她妈都是身材高挑的,她现在也还没到一米六。
小矮子上什么战场?
再者,她打过仗吗?就会纸上谈兵的家伙,上战场不是给人送菜去的?
少年们微笑不语。
殿下,你和她们说,没用啊,反正王上和她们的老父亲都不信呢。
这次太子出行,除了领羽林卫护卫的章邯之外,诸如张良、萧何等太子宫的舍人属官,秦王一个都没有放出来随行,不就是怕太子有了智谋之士后又玩一次先斩后奏?
知韫:“……”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哪里?”
至于这么防她么?!
太子殿下悲愤,“孤只是想遵守当日对师叔和子房的诺言,亲自去韩地当韩王而已,真的没有想干什么啊!”
“……当韩王?”
正不停地吹哨子试图将在天际盘旋的海东青喊下来的王离一脸懵逼地抬头。
“韩国都要亡了,还当什么韩王?殿下这不是纡尊降贵么!”
日后,偌大的天下都是大秦的,也是王上与殿下的,韩地不过一隅之地,去当韩王不是丢了明珠去捡瓦砾么?
“你不懂。”
太子殿下故作高深莫测,“小明啊,你看前面有河溪,要不然咱们去抓点鱼来吃?”
刚取字明的王离:“……”
明明阿父给他取的这个字寓意极好,怎么被殿下这么一喊,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呢?
少年们哄笑出声。
不过确实也临近午间,一行人索性翻身下马,羽林卫们或是沿着溪水架起篝火、或是取出渔网捕捞鱼获。
“这是清水吧?”
楼梧取出地图看了看,“咱们到邽县、绵诸道一带了,殿下,可要在县中停留几日?”
“不了。”
知韫摇了摇头,“直接往西县去,看过了县学,再往狄道的郡学,至于邽县、冀县,等回程再去转一圈。”
她这次出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巡视狄道的郡学和西县的县学,就算要视察其余诸县,也得先往后放放。
“陇西这边的郡学、县学应当已经开设了有两年多了吧?”
庄灼抱着水囊咕噜咕噜饮了几口,才道,“若不出差错,今年应当能有一批学子通过遴选前往咸阳学宫。”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这几年虽然以内史和咸阳学宫为起点,向各郡县推广郡学、县学,但郡学、县学的学习氛围和师资力量毕竟不如咸阳,若有出类拔萃的,自然要拔擢至学宫去。
“或许?”
知韫随手扯了几根草叶子折来折去,“能不能发掘出可进入学宫的学子,我倒是不着急,只是,各郡县办了几年,怎么着也得让我能抽调出一批学子来充当小吏。”
这才是各郡县治学的目的。
大秦的官吏体系中,最急缺的不是官,而是下放到基层去的吏。
“殿下重县学甚于学宫。”
太子对各郡县的郡学、县学,可比学宫看重多了,如今已经逐步整合的学部,名义上由丞相兼管,实际上却是由太子亲自掌管。
调来教学的夫子需得经她面试,使用的教材也是她带着人编纂审核的,各郡县的月度汇报也是她来负责。
冯纾询问,“可是为了韩地?”
“也算吧。”
知韫微微颔首,“等咱们回到咸阳,大概率就能得到腾叔父攻灭韩地的消息,如此,怎么治理就成了要事。”
她微顿,“哪怕郡县中的官员暂时不替换,但深入乡里、与韩地黎庶打交道的小吏,必须换成咱们的人。”
“这倒也是。”
冯纾点点头,“王上取韩地后,必定会置郡县,有郡守在,这些官员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只要郡守把住大方向、小吏严格执守诏令,不怕他们搞小动作。”
诏令的制定,依靠的是以秦王为核心的中枢,诏令的执行,依靠的是最基层的小吏。
中间的官员,最主要的职能,就是方便中枢进行层级管理。
“诏令的执行是个妙事。”
知韫弯了弯唇,“尤其是在新纳的土地上,若是依靠原有的那些心向故国的韩地官吏治理,那对于新土的掌控力就会十分有趣。”
“何解?”
楼梧不解,“若任用旧吏,不就代表咱们大秦对新土的掌控力弱么?”
毕竟,他们对中枢阳奉阴违。
“得看朝廷的诏令啊。”
知韫看她一眼,轻笑,“若是善待于民、稳固人心的诏令,那自然是要阳奉阴违的。”
要么拖延,要么扭曲。
“可若是中枢未能周全地考虑实际情况,诏令本就有差错呢?”
她哼笑,“怕是都不必咱们想法子,他们就会帮着咱们执行贯彻,生怕这条虐民的诏令漏掉任何一个黎庶。”
在这片土地上,办事的效率是可以十分灵活的。
只要想拖,就能拖到欲仙欲死,想快,又能快到目瞪口呆。
两千年后如此,现在亦然。
就跟谈起始皇的功过,夸书同文、车同轨时,就说秦一统天下不过十几年,人心未定,根本做不到贯彻深入,但骂秦的暴政时,又能迅速改口说天下人尽受秦苦。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秦在干好事的时候,对于基层的掌控力简直跟纸一样一戳就破,什么好的政策都是后继的汉执行的。但秦在行暴政的时候,又能够基层掌控度和执行力爆表,将从秦故地到六国旧地的所有黎庶平等地敲骨吸髓、欺压到卖儿卖女都活不下去?
矛盾吗?
不。
看似矛盾,实则合理。
“你信不信?”
知韫讽刺笑道,“若秦一天下,孤下一道严刑酷法、横征暴敛的诏令,短短数月就能贯彻到最遥远的楚地?”
秦廷的诏令是今天到的,征税征徭役的小吏是昨天就已经开始干活的。
为什么呢?
因为自费八百里加急了。
(微笑.jpg)
众人:“……”
草(一种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