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70)
暮春夏初,天气越发炎热。
一日连着一日的晴朗天气,鲜有落雨的时候。瓦蓝的天空瞧不见一丝云彩,也感受不到一缕风,空气浓稠得仿佛被压缩凝固,闷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咸阳的气氛渐渐沉重起来。
观测天时气象的、驻于田垄之间的,各自忙碌着应对几乎可以确定的旱情。
“天行有常。”
荀子看着天际那耀眼灼目的烈日,“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养备而动时,尽人力矣。”
咸阳学宫难得的寂静。
倒也不是学子们一个个都出师了,而是学宫近来新开了一堂“实践课”,学子们都被分成小组去社会实践了。
身为祭酒的荀子很赞同。
被礼聘入学宫担任教授、讲师以教导学子的法家、农家、墨家、阴阳家等诸子百家的大贤们也都十分认可。
真正做到受世人景仰的大贤,少有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也少有高高在上、对于农人疾苦不闻不问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无论学子们日后是为官还是研学,多接触农事,都是一件好事。
于是,在太子殿下提出建议后,迅速得到了学宫教师团队的全力配合,至于学子们……他们的意见不重要。
要考核哦,攒学分去吧!
“夫子。”
荀子思索间,韩非从外头进来,神色间有些不明显的闷闷。
“回来了?”
荀子有些好奇,“你今日不是说要去寻殿下?怎么来得这样早?”
韩非入秦,已一年有余。
除了太子傅的头衔外,他并未在秦廷中担任任何官职,只是每日与师门一道在学宫教导学子,时而入章台宫与看重他的思想学说的秦王和太子一起交流探讨。
渐渐的,也习惯了。
只是如今眼看着有秦地有大旱的征兆,虽然不知道关外情形如何,但至少,与秦毗邻的韩地怕是会有旱情。
韩非不免忧心于韩地子民。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韩人,韩王和韩国贵族、官僚究竟是一帮什么样的拟人玩意儿,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秦国。
最起码,无论谏言是好是坏,上疏于秦王和太子这样的主君,绝不会一连五年没有反应。
重用很迅速,惩治也麻利。
“殿下……不在。”
韩非慢吞吞道,“殿下又被王上……禁足于章台殿中。”
“又禁足了?”
荀子错愕,又不那么错愕。
自荀子入咸阳以来,见惯了秦王对太子那视若馆中之陶、冠上明珠般的爱宠,那真的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今年倒好,都禁足第三次了。
不过包括荀子在内的秦廷重臣完全不觉得是秦王厌弃太子的缘故。
——谁家君王厌弃太子是把人给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的?
太子殿下在章台殿中吃好住好,每天有老师入殿讲学,秦王与重臣议事也带着她一起,偶尔还帮着批折子……
也就不能出章台殿。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想干嘛就干嘛,这能算是什么惩戒?
反正,荀子就觉得秦王在教导太子的时候,有些心太软——
第一次禁足,是太子在冬日里受了风寒,当然不能让她出门。
第二次禁足,是太子在领着羽林卫于上林苑中练习骑射的时候,猫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围观了一场虎熊相斗,然后趁着它们两败俱伤之际把它们都当成猎物给猎了。
回程时,还不知道从哪里捡了只虎崽子,带回去说要养着。
秦王当即裂开。
全然不顾君王形象,化身暴躁老父亲,抄起手上的奏章就追着太子要抽她,早有警惕的太子撒腿就跑,将懵懂的虎崽子顶在头上就满章台殿地兜圈子、绕柱子。
然后,太子就被禁足了。
至于罪魁祸首之一的虎崽子,至今仍安安稳稳地被养在章台宫中,过上了张开嘴就有肉吃的幸福日子。
荀子:“……”
哪怕荀夫子是太子殿下的忠实拥趸,此刻也很想谏言秦王,让他对自家女儿别太纵容了。
“这次又是何故?”
虽然心累,但还是微笑。
“殿下……想出咸阳。”
韩非道,“欲巡关中、汉中。”
“那不要紧。”
荀子刚提上去的心立马就放下了,“王上不会应允于她的。”
“是吗?”
韩非看着自家老师,幽幽道,“那若只巡……内史诸县,溯……郑国渠而归呢?”
“……只巡内史?”
荀子眼前一黑,“若果真如此,怕用不了几日,王上就要应了。”
若说要巡关中、汉中、蜀地,那太子想都别想,秦王绝对不可能答应放她出咸阳,但若只是内史诸县……
别看太子现在被禁足了,但用不了几日,秦王就得被她磨到松口。
“殿下果真是……”
老夫子既欣慰又心酸,“中庸二字,算是被她给弄明白了。”
韩非:“……”
真好。
都觉得秦王会答应呢。
连他们这些旁观者都这样笃定,无怪太子殿下这样有恃无恐。
——秦王自己宠的!
在太子殿下被禁足于章台殿的第七天,秦王终于松口,在答应放女儿出咸阳的同时,严格制定出行计划。
“不要这么多人。”
知韫坐在漆案一侧,托着下巴,“我只是走走看看,又不是跑过去添乱的,有章邯领着羽林卫足够护卫。”
秦王面无表情地看她。
“……行行行。”
她能屈能伸,“既然阿父担忧于我,那恬恬或者李信之中,随意挑一个跟着我就行。”
“口气倒是挺大。”
嬴政凉凉道,“寡人的将军,岂能由你这小童挑挑拣拣?”
“哦。”
她委屈巴巴,“我本来就说用不着旁人,阿父偏不放心章邯。”
“我放心他?”
秦王掀了掀眼皮,冷笑,“章邯对你唯命是从、百依百顺,他若能看住你几分,章台宫中就不会有幼虎。”
“有幼虎怎么了?”
知韫忍不住小声反驳,“咱们家大业大,又不是养不起。”
她偷偷摸摸看了眼老父亲的脸色,嘟囔道,“虎也分聪明虎和笨虎,聪明虎不能养,长大了会想要吃我,但笨虎不一样,蠢兮兮的,长大了也得要我投喂才能活得好。”
就她捡的这只,瞅那清澈愚蠢的模样,就是被虎妈妈遗弃的。
笨虎中的笨虎。
“是么?”
嬴政微微点头,“这就是你将堂堂山君取名胖仔的原因?”
山君听了会哭的。
“不可以吗?”
知韫弯了弯眼眸,“它可是山君诶,竟然这么小一只,必须得养得胖乎乎才好呀!”
至于名字不够威风……
“虎乃猛兽。”
她理所当然道,“所以要给它取个可爱一些的名字中和一下。”
“……它不想可爱。”
嬴政哼了声,随即转入正题,“你不想从中尉军再择人随行,可以,但蒙恬和李信二人都必须跟在你身边。”
左右今岁并无大的战事,与其在大营中练兵,不如跟着她。
——大营有王贲在。
“可以可以。”
知韫连连点头,卖乖道,“阿父做主就好,我都听阿父的啦!”
“听我的?”
嬴政挑了挑眉,语调平淡地重复一遍,迅速道,“那别去了。”
知韫:“……”
“君无戏言,阿父都答应我了,自然不能出尔反尔、折损威信。”
她严肃道,“大不了,我留一只海东青给阿父,随时传信嘛。”
那两只海东青经过一番驯养,在咸阳附近送个信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信鸽,虽然也开始进行规模化、体系化的驯养,并开始构筑飞鸽传书的网络,但哪里有海东青瞧着威风?
而且还自带标记。
信鸽放出去,被人射下来还能说是意外,但在咸阳周边的地带,若有谁敢射太子的海东青,那真的是想死了。
“一日一封?”
嬴政估算了一下距离等因素,“偶尔可两日一封,但若是连续三日未曾接到你的信,别怪我立时派人捉你。”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儿。
“寡人的太子既然这样爱惜颜面,应当不会愿意被捉回咸阳?”
知韫:“……”
她迅速想象了一下被捉回咸阳的场面,顿时觉得天塌了。
“我保证!”
太子殿下立马竖起三根手指,就差赌咒发誓,“只要没人猎我的海东青,定准时回信。”
“姑且信你一次。”
嬴政颔首,随即又跟她细细商量了路线与要做的事情,觉得差不多了,才将人放出去。
其实她去巡内史也好。
今岁的大旱已显露峥嵘,连春日里都未见多少雨水,等到入了夏,形势怕是更加严峻。
内史乃关中腹地所在,好不容易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与十载之功修成了郑国渠,还没丰收两年,就遇上了大旱。
太子亲往,可安定人心。
——不然怎么办?
他还能真把她给关在章台殿里不成?
“路上不必着急,慢慢行路,每至一县,在城中多留些时日,既能了解具体情况,也有时间让你恢复精神、养精蓄锐。我让夏无且跟着你,一定要多听他的话。”
他叮嘱道,“也不必去太多地方,只泾阳、云阳、池阳、频阳、栎阳、重原等几个渠水途径的县就行。”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左右是在关中腹地,无甚危险,既然雏鹰抖擞羽翼、振翅欲飞,他替她安排妥当就是。
*
春枝暮:政哥(忧愁):我崽打小就爱往外跑
春枝暮:知知:现在在家门口转悠,等老父亲习惯了,就可以走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