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51)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咸阳学宫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来自于秦国本土与六国的学子们仪容整洁,早早抵达学宫,被小吏牵引往广场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
怪新奇的哈。
从前还没听过学宫搞什么典礼的,也不晓得秦国在搞什么花样。
今日不朝。
故而卯时末,身在咸阳的文武官员与贵族公卿们纷纷前来观礼。
这还是他们秦国第一次在文化事业有这样的活动。文化荒漠难得当一回“文化人”,这感觉还怪新鲜的。
“怎么现在就奏乐了?”
忙里抽闲来凑个热闹的王绾见秦王未至却已奏乐,不免好奇。
“人员齐聚,难免喧闹,用乐声掩盖,甚合学宫之雅韵。”
正好在一侧的李斯含笑解释,“再者,此曲乃是以楚国屈原的《天问》谱曲而成,虽不宜定为校歌,但放在此刻,却也能显我秦国海纳百川、兼容并蓄之气概。”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对天地、自然和人世等一切事物现象大胆怀疑、勇敢发问,这种追求真理的探索精神,正是学宫所需要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屈原是楚国人,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楚国。
且他的死,秦国是反派。
——攻破楚郢都的秦王就是大名鼎鼎、作恶多端的昭襄王。
不过,问题不大。
毕竟,秦国是胜者,胜者用败者的东西,说明秦国胸怀坦荡。
“原是如此。”
王绾微微颔首,而后好奇问道,“那最后定下的校歌是哪一首?”
“殿下与太乐亲作的。”
李斯熟练地塞到王绾一封纸笺,又顺手给周围的同僚们分发一圈,末了伸手指了指汇聚在广场边缘处的一群稚童,道,“殿下命名为《少年说》,亦称《少年大秦说》《少年华夏说》,看见没,他们来唱。”
“……你要给多少人?”
王绾实在没忍住吐糟,“怎么着,随身携带着准备给咱们发呢?”
他压低了声音,念念叨叨个不休,“殿下从前可是赞过你的谏书字字珠玑的,怎么如今你竟不主动请缨、一展文采,反倒要殿下亲自作词?”
他们殿下才几岁?
真是一帮没分寸的大人。
李斯:“……”
他摸了摸鼻子,在同僚们或是谴责、或是揶揄的目光中,笑呵呵地替自己辩解,“斯年长,无少年气矣。”
再说了,他也不能写啊。
前面“红日初升”那段也就罢了,至多意气昂扬了些,但后面动辄“敢将日月再丈量”、“敢问天地试锋芒”……
日月为何物?天地为谁人?
是能随便写的吗?
如此骄狂桀骜之词,也就只有殿下亲作,秦王才不会有异议。
——他们殿下纵然再张扬,在秦王眼中,也是有乃父之风。
“此言倒也有理。”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正要再调侃一句,却听得学宫的钟声响起,一连九声,沉稳而攸长。
秦王亲至。
李斯等人立时肃色,整理衣着仪容,恭谨立于道路两旁静候。
众学子亦是如此。
玄甲锐士开道,秦王的车驾徐徐而来。
“恭迎王上/秦王。”
“免。”
嬴政沉静的眸光漫不经心地一扫,而后将长女抱下车驾。
看在大庭广众且她确实腿短的份上,栎阳殿下给了秦王这个面子,但一落地,她就身子一扭,挪了两步。
哼。
她现在可还在生气呢!
嬴政:“……”
“王上,殿下,请。”
吕不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马请秦王前往学宫广场举行仪式。
虽然不晓得一惯黏黏糊糊的秦王父女俩怎么闹别扭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得维护好二位主君在外的颜面。
学宫广场是一处宽阔的围合式建筑,高台坐西朝东,一侧立有一根六丈高的旗杆子,四个方向都建有亭台楼阁,为观礼之所。中间则是广阔的草场,不过如今正逢秋日,枯黄一片。
此时此刻,秦王与众臣立于亭台之上,亭台下是玄甲执戈的锐士,众学子则神态肃穆的立于草场之上。
未几,在学宫祭酒荀子的主持下,一队十五六岁的玄衣少年护送玄鸟旗至,行升旗礼。
学子们:“……”
目送着象征着大秦的玄鸟旗升到空中,秦国本土的学子神色愈发恭谨严肃,六国的学子则渐渐有些微妙。
这个仪式……
貌似有点太不见外了。
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毛病,这是在秦国都城,不升秦国的玄鸟旗,难道还能把六国的旗帜升起来嘛?
——其实也可以。
知韫的第一版方案,其实是参照联合国,六国也升,但要把它们的旗帜做小一号、升的高度也比秦国低一档。
只是想想还是算了。
这种比不升还要拉仇恨,不利于她在学宫搞凝聚力和向心力。
而且,秦王作为强迫症,见不得咸阳有不属于他的脏东西。
学子们胡思乱想间,玄鸟旗已升至最高点,随风舒展。而后,乐声再起,年不过十岁的稚童于高台前排列。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稚嫩的童声或许不能最好的展现词曲的磅礴,但却最能打动人心。
起码学子们就被触动了。
他们之中,大多都渴望有一番作为,只是要么家中铺好了路却因年少而求学,要么是胸有锦绣却无处施展。
可不管他们是何人、来自于何国何地,今日汇聚于此,听秦国说他们前途似海、告诉他们来日方长。
原来在秦国和秦王的眼中,他们“身似山河挺脊梁,敢将日月再丈量”,他们“心似骄阳万丈光,敢问天地试锋芒”,他们“千难万挡我去闯、披荆斩棘谁能挡”。
太感动了。
真的是太感动了。
皇天在上,祖宗在上,虎狼之秦竟然夸他们是意气风发少年郎。
这可是虎狼之秦!
从来只倚仗兵锋打得六国落花流水,哪有如夫子般温和寄语?
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殿下此曲,确实激昂,尤其是稚童高歌,更是神来一笔。”
蔡泽感慨道,“纵然是老夫,听了亦不免心潮澎湃,遑论学子?”
他算是最有感触的人了。
蔡泽善辩多智、才华出众,却因貌丑,走遍燕、赵、韩、魏却始终没能得到重用,甚至还被赵国赶出去。
思及他年少求学时的大志、谋求出仕的艰难,蔡泽不禁老泪纵横,“幸得昭襄王眷顾重用,才能有我今日。”
唯才是举、不以貌取人的主君,真的是太难得了!
垃圾六国,怎么不去死啊?
暂且不说几代秦王,就是栎阳殿下,虽年幼稚嫩,却也从不以貌取人,对他以弟子礼相待,敬重有加。
尔等虫豸,怎么搞得好政治?既然德不配位,不如早点让贤吧!
一时间,观礼的重臣们也纷纷想起重用、信任他们的秦王,主君已经不在的抹眼泪,主君还在的看主君。
嬴政:“……”
他看了看广场上激动得眼眶发红的学子,又看了看身侧老泪纵横的臣子,最后默默低头,看向自家女儿。
——哄吧。
知韫扭头当没看见。
这么多人,哄不过来啊。还有,咱们俩现在在冷战呢!
歌声止,易曲。
秦王自观礼台登上高台,沉静深邃却透着凛然锐气的凤眸扫过众人。
“秦立学宫,广迎才彦。”
本来觉得女儿写的稿子有点啰嗦,但他到现在都还没把人给哄好,还是听她的吧。
“……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望诸君不渝此志,砥砺前行。”
振聋发聩!
荀子激动得揪下几根须髯,底下犹自沉浸在情绪中的学子们纷纷仰头,眸光呆滞。
这是秦王的志向?
还是秦王对他们的期许?
虽然但是,其他几句也就算了,“为往圣继绝学”,秦国认真的?
算了。
不提过去的事儿了。
扪心自问,他们可曾怀揣此等大志宏愿?可能做到此等地步?
众人仰头,却见高台之上,高大俊朗的秦王玄衣佩剑,金灿灿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上,更增添几分凛然之气。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极致的沉默后,是如烟花般骤然绽开的喧嚣。
“大秦万年!王上万年!”
某个情绪激动的秦国学子率先高呼,“愿为王上效死,开万世太平!”
零星的声音汇聚成河海。
“大秦万年!王上万年!”
“愿为王上效死,开万世太平!”
……嗯?
什么玩意儿?
一时间热血上头的六国学子等到口号喊出口才反应过来,立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是,这对吗?
秦国人自己喊也就算了,怎么他们也一起跟着喊上了?
是他们的王么,就效死?
回神的六国学子神色呆滞,环视左右,一行清泪缓缓落下。
都怪秦国。
搞得这么有感染力,弄得他们都反应不过来了,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儿,他们不知不觉就喊出来了啊!
呜呜呜~
王上,是他们对不住你啊!
“看!”
观礼台上的知韫一拍手掌,笑意盈盈,“这就是诗书礼乐的力量。”
她眉梢扬起,笑道,“压是压不住的,与其等压到极限后反噬,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将这股力量握于掌中。”
重臣们面上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却在心中呐喊——
殿下,这是你蛊惑人心的力量啊!
又进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