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
云层遮掩了天际，隐隐透出几分寒光。天光斜斜的透过破旧的柴扉和窗框，一丝丝斑驳的光亮零星的洒下，满地影影绰绰的痕迹。
微弱的光线清浅地勾勒着蓝忘机伟岸挺拔的身形, 一袭雪华素练，神形飘渺、若隐若现。
在一片逆光中，他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前，缓缓的蹲下，直至目光平视她的眼眸。他的五官犹如霜花雕刻过般冷峻，琥珀色的眼眸平静的凝视着她，目光犹如广阔的大海一般的内敛和温柔。
初闲睁大双眼，震惊的望着与她咫尺之距的他。
他脸上的棱角，他颜色极浅的眼眸，一切都清晰可见。
然而蓝忘机只定定的望着她，分毫不移。这静止的目光遥远的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又似海纳百川，却带着无比深沉的怅然和苍凉。
这一眼太深，深得可怕，带着明显的疼痛之色。
初闲的心尖仿佛被刀尖狠狠地剜过，那疼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倾轧了下来，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阿闲，你怕吗？”蓝忘机面色不改，薄唇轻启，淡淡的咀嚼着这句话。
初闲闻言，双眼闪过一丝潋滟，眼眶微烫，苍白无血色的脸面颊上勉力扯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结界，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两个没有灵力的人，最后可能死于被傀儡分尸，也可能死于尸毒……
一个是姑苏大名鼎鼎的含光君蓝忘机，另一个是雨舟散人之子酒曲散人初闲。
人生，真是奇妙啊……
难道，我们今日注定逃不过这一劫了吗？
初闲抬眸望去，蝶翅一般的双睫轻颤。此刻大批的傀儡涌入，嘶吼着，嚎叫着，不知疲倦地冲撞着门上蓝忘机留下的结界，一声一声响彻云霄。
她扯了扯嘴角，嗓音沙哑无力，语气却是无比的坦然，直直地迎上了他的眼眸：“有什么好怕的，最坏……也不过死在一起……”
是啊。
最坏，也不过死在一起。
也是幸事。
初闲气息紊乱，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她内心虽有几分怅然，但却更多的是一贯的淡漠和坦然，双睫半敛，在面颊上洒下一片阴霾。
对她来说，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因为，她所希冀的温暖，一直以来都来自蓝忘机。
“我说过，会护你周全。”
蓝忘机的语气是如此的郑重，如此的让人安心。他的话语仍旧是记忆中的那一抹雪色的温柔，眉宇间一抹沉稳的了然。
此时此刻，蓝忘机的眼眸，实在是太过耀眼了。耀眼到让她移不开眼睛，让她不仅仅只想与他相守此生，还有来生、来生的来生……
初闲自嘲的笑了笑，原来她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啊。
痴人。
人哪有来生啊？
不正因如此，人才会珍惜眼前的每一刻。
“撑到最后一刻吧……”初闲咬咬牙强迫自己直坐起来，体力和神智，几乎已经被那强悍的尸毒夺去大半，仅剩残存的几率清明，她淡淡地说，“只可惜，没有来得及把着幕后黑手揪出来……魏兄应当会替我们报仇的。”
蓝忘机凝视着她，她的神色与当年在慕溪山玄武洞时，并无分别，总是如此柔弱，却又倔强倨傲得让人心疼不已，清瘦单薄的身子仿佛风中飘摇的落叶。
她似乎习惯了恣意妄为，开口便是不似寻常女子一般的 “虎狼之言”。
还有她的眼神，坦然、惆怅、落寞，还有那么淡淡的遗憾，却始终清冷如昔，似乎有着对一切的轻蔑的漠然。
“你不会死。”蓝忘机淡淡开口，语气坚定，眼眸深不见底，仿佛藏着一整片深空，深沉却异常明亮。
然而初闲却从蓝忘机这话语中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她想要出言说一些什么：“蓝湛，我们还有办法可以脱困，你不要……”不要胡来。
初闲慌忙开口，可随即便不动声色地被蓝忘机禁言。而后蓝忘机出手如电，飞快的封住了她的周身穴道。
初闲顿时全身不能动弹，亦不能言语。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全身如坠冰窖。
蓝湛，你在做什么！
初闲紧皱着眉头，震惊的看着面前的蓝忘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蓝忘机清俊如雪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如此显眼的神色，异乎寻常深沉的星眸湿意濡染，闪烁着少见的情绪和神采。
她的心猛的沉了下去。
“我去引开外面的傀儡。你在这里等待救援。”
初闲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
不行！不可以！
你不能去！
不要去！
初闲拼命的想要开口，挣扎着起来阻止他，无奈周身穴道被点，始终动弹不了分毫。
她只觉得眼角愈发酸胀，晶莹的液体悄无声息涌上了她的眼眶，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而蓝忘机却轻轻的拥抱着她，小心翼翼的，而后，一点一点加重了力道，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温柔，将她整个揉进了自己的骨血。
就像是最后的告别一般。
他的唇紧紧贴着她的耳畔，薄唇轻启，轻轻开口，温热的嗓音和温柔的触碰，如同耳语一般小声的呢喃着：“我毕生所愿，是长伴水云闲。”
只是遗憾，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声音如此低靡惑人，又极尽温柔，让人心底的坚强，刹那间全盘崩溃。
长伴水云闲……
初闲看着他眼里清澈的决绝，重瞳中一股磅礴的雾气瞬间弥漫开来，像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眶瞬间湿润了。
而后，他就这么，一点一滴，一丝一毫地抽身离去。
蓝湛，你别走……别走……不要丢下我……
那过程如此缓慢，如此煎熬，如此绝望，仿佛天塌地陷，永世不得再相见。
临别之际，蓝忘机温暖宽厚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的皮肤。但自始至终，他只是轻轻的触碰，似乎害怕自己会这么就此沉沦下去，于是飞快的抽离。
泪水无声的坠落，仿若惘然的誓言。抑制不住，夺眶而出，顺着初闲的面颊滴落在地，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倾泻而下，激起满地的悲怆和寂灭。
不！你不能去！你会死的！
不要去！
初闲全身不能动弹，死死地盯着他纤白如雪的背影，在心底里疯狂的呐喊着。
“等我。”
蓝忘机一袭白衣仿佛沾染着烟尘一般梦幻，宽厚挺拔的背对着她，平静地开口，语气低靡，夹杂着内敛如海的眷恋和不舍。
而后，他猛地转身而去。
不！
不要去！不能去！
你会死的！
初闲赤红着双目，凄惶地望着他不染纤尘的背影，内心疯狂的挽留着他。
你不是说过，要长伴水云闲的吗？
你这是，要把我扔在原地，先走了吗？
额前一阵凉风肆意辗转而过，身边仿佛有着白衣翩跹晃动的残影，他已然翩远，泯灭了最后一丝霜雪。
那个决然转身的背影像一场噩梦一般，狠狠刻在了她初闲的心上，永远的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丝不可磨灭的伤疤，一碰就疼。
这疼痛，与记忆深处的初见重合在了一起。
那些在回忆深处隐忍着的思念和眷恋，一涌而上。
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缕清辉，雪华般明彻无瑕，缥缈如仙，可望而不可及。
“此人，我要带回云深不知处。”
“我相信她。”
“我蓝忘机此生锄强扶弱，无愧于心。此情、此景，并未违背我本心，也未违背蓝氏自古以来所秉承的惩恶扬善的初衷。”
“我们在西灵。”
“一起绑过红绳。”
“许过共结连理的心愿”。
“喝过合卺酒。”
“我们的关系，是夫妻。”
“我定会护你周全。”
护我周全吗？
回忆一丝一缕沉淀下来，尽数变成了过往，化成了蚀骨的毒药。
是啊，一旦爱若成痴，死生不枉……
他们之间原本隔着十万重山，原本隔着正邪之间自古势不两立的壁垒。这一条路上，蜿蜒曲折，曾有千万人退却的身影，唯独他们两人极力上前，跨过了千山万水，缄默了那些流言蜚语，走到彼此的面前。
然而，此时此刻。
他要离开她了。
蓝忘机要离开她了。
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走到极目之处，直到一切消失殆尽。
她抓不住他的手，阻挡不住他离开的步伐，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就与当年母亲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原来，我始终是那么无能，无法改变任何事。
她无声的呐喊着，哀叹着，声嘶力竭，痛彻心扉，最后化成了绝望的悲鸣。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盈盈坠落了。
因为，有些心愿。
也许，穷尽一生也只能是心愿。
比如，忘机长伴水运闲。
比如，她一生所求的风雨中与他厮守，然后吟一生白首，死生契阔。
只因，相思，始终不如相伴。
可惜，此去经年，世间再无美景……因为这世间万千美景，只在他蓝忘机的山眉海目之中，潦倒缠绵，缱绻万千。
我们，还会有来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