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谋反
我坐在紫宸殿的御案前,手中的朱笔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眼前奏章上的字迹开始模糊,仿佛有无数黑蚁在纸上爬动。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手指紧紧地按住太阳穴。
“陛下?”王伏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可要传太医?”
我摆摆手,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不适。
这该死的风眩症,自从去年开始就时不时发作,如今愈发严重了。
我强撑着睁开眼,却发现视线依然模糊不清。
“去请皇后过来。”
我心烦气躁地吩咐道。
当皇后快步走进殿内时,我正气喘吁吁地靠在座上,额头和背后已渗出一层冷汗。
熟悉的香气先于皇后的的身影飘来,那是我最爱的瑞龙脑香,清冽中带着一丝甜腻。
“陛下,”武皇后柔软的掌心覆上我的额头,温柔的声音里满是担忧:“又头痛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的手指轻轻按揉着我的太阳穴,熟练的动作一如我的乳母——乳母年纪大了,特意教的她如何好生照看我。
“今日的奏章,不若我为陛下读着吧?”武皇后小心翼翼的提议在我耳边响起。
我犹豫了一下。
武娘子虽贵为皇后,却从未直接参与政事,但此刻我确实无法视物,而朝政不能耽搁。
“也好,”我将文书递到她的手上:“不过得你念慢些,我怕听漏。”
她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二十余年前在宫中初见时,她眼中闪烁的聪慧光芒。
原来不知不觉,我与她相识已经二十余年了……
我心下感慨着,武皇后已经开始逐一阅读奏章,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每份奏章的句读都恰到好处,我闭目聆听,惊讶于她对文章的理解之深。
当读到一份关于漕运的复杂奏章时,她甚至提出了连我都没想到的解决方案。
“皇后如何知晓这些?”
我心下雀跃,忍不住发问。
她停下诵读,柔声中带着小小的骄傲:“陛下忙于朝政时,妾常读史书政论,只盼能为您分忧一二。”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是啊,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最信任的人。
然而,如此数年之后,我每每临朝听政时,却发现朝臣们呈递奏章时,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站在我身旁的皇后。
而当她微微颔首或摇头时,大臣们立刻会调整自己的言辞。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就像当年长孙舅父站在我身边时一样。
那天之后的夜里,我辗转难眠。
武娘子熟睡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详,我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心中却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和恐惧。
她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从饮食到起居,事事亲力亲为,这本该让我感动,可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蛛网紧紧包裹着呢?
次日清晨,我悄悄召见了宦官王伏胜。
“皇后近来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我压低声音问道。
王伏胜眼神闪烁,犹豫片刻才道:“皇后殿下近日常召见一些道士入宫。”
道士?
我眉头紧锁:“所为何事?”
“据说是为陛下祈福消灾,但……”他欲言又止。
“但什么?”
王伏胜上前,与我附耳道:“老奴听闻,那些道士似乎在宫中行厌胜之术。”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心下戒备起来。
厌胜?
当年王皇后便是不满我的偏爱而诅咒武娘子母子的,后来更是……难道武娘子她,也起了这种心思?
疑心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疯长。
我开始注意武皇后的一举一动。她为我准备的汤药,我命人暗中检验;她推荐的官员,我刻意冷落;她提出的政见,我故意反驳,而她,总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静静看着我,然后顺从地接受我的每一个决定。
然而这种被看穿的镇定更加令我窒息。
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秘密召见了西台侍郎上官仪。
“陛下。”
上官仪跪伏在地,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我示意他起身,心不在焉地看着宫殿的栋梁:“朕欲废后,卿以为如何?”
上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赞同的神色:“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
“卿可为朕起草废后诏书。”
上官仪立刻伏案疾书起来。
我看着墨迹在纸上晕开,心中既有解脱,又有一丝说不清的不安。
武皇后毕竟为我生下多位皇子公主,这些年也确实尽心辅佐,我是不是太过薄情寡义了?
正当诏书即将完成时,殿门突然被推开。
我抬头,看见武皇后正定定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
上官仪慌忙将诏书藏入袖中,但已经晚了。
武皇后目光如刀,直刺向我。
“陛下要废了妾吗?”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我心头一颤。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为什么?”她向前一步,眼中噙着委屈的泪水:“妾妇到底做错了什么,让陛下如此不满?”
我被逼到墙角,许久的忍耐终于爆发:“你,你引道士入宫行厌胜之术!你干预朝政!你……你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今日要废了你。”
武皇后愣住了,泪水滑落脸颊:“厌胜?陛下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那些道士是妾见陛下久病不愈,特意请来为陛下祈福的呀!至于朝政……”
她苦笑一声,暖热的掌心覆上我的额头:“若非陛下风眩难忍,妾何尝愿意抛头露面呢?”
我语塞,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再看身后上官仪,此时竟是战栗难安,心下取而代之的是迟疑和怪异。
也确是这个原因……
“陛下若废了妾,”她继续道,声音越来越冷静:“太子弘怎么办?几个孩子怎么办?他们尚年少,能离得开母亲吗?”
她看着我幽幽的双目,猜到了什么,忽然倒抽一口凉气:“难不成,陛下连几个孩儿也不要了吗?"
我晓得自己似乎是犯了大错,心虚垂目。
我瞥了眼脚尖,下意识答道:“或许……可以立其他皇子为太子,譬如上金?”
“然后立谁为后?那个杨宫人吗?”她尖锐地反问我:“和王皇后一样的傀儡?”
我哑口无言。
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这些,废后只是我的一时冲动,后续安排全无准备,我只是,只是……
武皇后看穿了我的犹豫,看了眼我身后,压低声音道:“可知这上官仪曾经是谁的属官?”
我一愣:“何意?”
“这上官仪曾在废太子李忠的陈王府担任谘议参军,与王伏胜一同事奉过李忠。”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忽然轻笑:“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何偏偏是王伏胜告诉您厌胜之事?”
我如遭雷击。
李忠,我的那个长子,显庆元年被废,降封梁王,如果此时废了皇后,那些旧臣会不会……
“他们是想借废后之机,复立李忠为太子,”武皇后冷哼一声,一字一顿地道:“到时候,陛下觉得他们会如何对待我们的小皇子们?会如何对待……陛下您呢?”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脑海中浮现太上皇哀怨的面庞。
是啊,一旦废后,朝局必然动荡,那些潜伏的势力,哪个不是盯着我手里的这盘肉,恨不得吃干抹净?到时候,我又找谁辅助我呢?
“陛下,”武皇后紧紧地抱住我,身后响起细微的啜泣:“臣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为了我们的孩子啊。”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真诚与恐惧。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深宫之中,除了她,我竟无人可信。
“起来吧,”我扶起她,转向呆立一旁的上官仪:“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
“上官仪、王伏胜勾结废太子李忠,图谋叛逆,即刻下狱!”
上官仪面如死灰,跪地向我求饶:“陛下明鉴,老臣绝无二心啊!”
但已经晚了。
我的恐惧需要发泄,而他们正好成为了靶子。
事后,上官仪父子与王伏胜被处死,家产抄没;废太子李忠被赐死于贬所;与上官仪交好的官员也纷纷遭贬。而武皇后,则开始名正言顺地参与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