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易储

显庆元年春,长安城细雨绵绵,太极殿前的青石板上泛着湿冷的水光。

  

  我端坐御座,指尖轻叩鎏金扶手,目光扫过阶下群臣。

  

  礼部尚书许敬宗手持象牙笏板出列时,殿外恰好传来一声惊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陛下,”许敬宗的声音在雷声中格外清亮:“臣观历代典章,从未有中宫诞育嫡子,却仍以庶长子为储君之例。太子忠虽仁厚,然非皇后所出,恐难服天下人心。臣以为,代王李弘乃陛下与皇后嫡子,聪慧仁孝,当正位东宫。”

  

  我余光瞥见站在武官首列的舅父,他玄色朝服下的手指微微抽搐,却终究没有出言反对。

     

  这位辅佐父皇开创贞观之治的元舅,如今连胡须都透出灰败之色。

  

  一子迟,为今他也唯有被动行事了。

  “褚爱卿以为如何?”我故意点名道。

  

  褚遂良出列时险些踩到自己的衣摆:“陛下,太子忠恭俭仁恕,并无过失。若贸然废立,恐伤国本……”

  

  “国本?”

  

  我蹙眉打断了他的无理取闹:“不,朕的嫡子才是国本,忠,并非嫡子。”

  

  殿内霎时死寂一片。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在铜鹤香炉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忠在殿外接旨时,单薄的肩膀在雨中发抖。

  

  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穿着过于宽大的太子朝服,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

  

  “臣,领旨谢恩。”

  

  他垂目看着青石板,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阿弘搬进东宫那日,我在他书房的紫檀屏风后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楚世子芈商臣弑君父,实乃禽兽之行,”郭瑜的声音从屏风另一侧传来:“孔子书此,非为传恶,实为警世。”

  

  “先生,”年幼的孩子听得面色微白,质问的声音有些发颤:“臣读至此处,心中绞痛。圣贤典籍为何要记载如此悖逆人伦之事?”

  

  案几上传来茶盏轻碰的声响,郭瑜显然在斟酌词句:“咳,殿下,《春秋》之义,在于彰善瘅恶。记商臣之罪,正是令其遗臭万年。”

  

  “可是,”竹木作响,想来是阿弘在不安地揉搓竹简:“此等事莫说讲不出口,便是听闻都觉刺心。求先生改授《礼记》可好?”

  

  我悄悄从屏风缝隙望去。

  

  阿弘穿着杏黄常服,玉带束着的腰身还没我的巴掌宽,他仰着脸看太傅时,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给睫毛镀上一层金边,像极了娘子当年在感业寺诵经时的模样。

  

  郭瑜的叹息里带着惊叹:“殿下仁心,老臣惭愧。来人,换《礼记》来!”

  

  我转身离去时,踩到裙裾的声音惊动了二人。

  

  阿弘追出来,看见是我,一如这些年来日常的作态,上前就粘住了我的大腿:“阿父!”

  

  我回身抱起他,温和一笑。

  

  “读不通《春秋》不妨事,”我擦擦他小脑袋上的薄汗,怜爱地吻了一记他的额心:“朕五岁时,连《论语》都背不全,阿弘能知晓仁德大义,已是非同一般的才智了。”

  

  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嘴角抿出两个小涡。

 

  显庆二年正月,我站在新建的应天门上,朝阳照进我的瞳目,模糊地映着这座耗资巨万的城门,昨夜新落的雪落上宫阙,衬得黑瓦越发幽深。

  

  “陛下看那儿。”

  

  武皇后指向洛水的方向,我顺势看去,晨雾中隐约可见漕船如蚁,正将江南的米粮运入含嘉仓。

  

  武娘子今日戴着金凤步摇,转身时凤凰嘴里衔的明珠正好晃过我眼睛:“洛阳水陆之便,确非长安可比。”

  

  风掠过城墙,吹散她袖中飘出的龙脑香,我突然想起去岁勘察乾元殿遗址时,挖出的前隋柱础上还留着火烧的痕迹。就像这个帝国,总要在废墟上重建。

  

  “自今日起,洛阳为东都,”我接过内侍捧来的《建东都诏》,墨迹在寒气中微微发亮:“两京并重,百官分置。”

  

  诏书里“中兹宇宙,通赋贡於四方”的词句是上官仪的手笔,这个年轻的才子写奏章时总爱用生僻典故,气得宰相们吹胡子瞪眼,却非常得我的心意。

  更漏滴到三更时,武皇后卸下九树花钗,长发瀑布般泻落在猩红地衣上,对着灯火深深一叹。

  

  “长孙无忌今日又驳回陛下提拔的三个刺史人选,”她握着犀角梳的手顿了顿:“说是资历不足。”

  

  我接过梳为她细细梳发,铜镜中映出我紧绷的嘴角:“国舅有高肇之姿。”

  

  烛花“啪”地爆响,惊得守夜的宫人一颤。

  

  我挥手让所有人退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头那卷《魏书》。

  

  高肇专权的篇章被我折了角,纸页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我突然抓住她正在捋发的手:“但我不愿做宣帝,我的皇后……”

  

  她腕间的金镶玉镯磕在妆台上,清脆一响。

  

  镜中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垂下眼帘,长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

  

  这个表情我太熟悉了,当年在感业寺,她决定跟我回宫时也是这般,将惊涛骇浪都藏在一低眉间,这些年来,她做了很多。

  

  “陛下要妾身做什么?”

  

  “接手他的位置,”我轻柔地拆开她的发髻,乌发缠在指间凉滑如丝:“这朝堂,我只信你。”

  

  她转身仰头看我,铜镜里映出我们交叠的身影。

  

  这一刻她眼里没有皇后对皇帝的恭顺,倒像当年那个在雨中与我拥吻的武娘子,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妾身...明白了。”

  显庆四年四月,洛阳紫微宫的槐花开了,雪白的花瓣被风吹落,铺满了殿前的石阶。

  我站在廊下,望着满庭落花,手中捏着一份密奏。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字字如刀:

  

  监察御史李巢勾结长孙无忌,图谋不轨。

  

  “陛下。”

  

  武皇后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轻裘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风大了,当心着凉。”

  我未回头,只将密奏递给她:“许敬宗送来的。 ”

  她接过,目光迅速扫过纸面,唇角微微扬起:“终于来了。”

  我沉思良久,转身道:“召许敬宗、辛茂将入宫。”

  许敬宗入殿时,步履匆匆,额头还带着细汗。

  

  他躬身作拜,声音颤抖道:“至尊,长孙无忌结党营私,意图不轨,证据确凿!若不早除,必成大患!”

  我盯着他:“此事重大,可有证据?”

  

  他双手奉上一叠文书:“李巢已招供,长孙无忌曾密谋于府中,联络旧部,欲趁陛下巡幸洛阳之际,拥立梁王忠复位!”

  我翻开供词,字字刺目,李巢的笔迹凌乱,墨迹晕染,显然是在极度恐惧下所写。

  “陛下!”

  

  许敬宗重重叩首:“此事有一就有二,至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舅父的面容。

  

  那个曾经教我骑射、为我批阅奏章的舅父,如今竟成了谋逆之人?

  “陛下若不忍,可想想汉文帝。”许敬宗低声道:“薄昭虽为舅父,然违法乱政,文帝诛之,天下称明主。”

  我猛地睁开眼:“你的意思是,让朕杀了自己的舅父?”

  他伏地不起:“臣不敢,只是……社稷为重哪。”

  我攥紧拳头,看向远方暗沉的天际。

  

  良久,我方下定决心道:“拟旨,削长孙无忌官职封邑,流放黔州。”

  许尚书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陛下圣明!"

  长孙无忌离京那日,洛阳下了一场暴雨。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他被押送出城。

  

  他未戴冠冕,白发散乱,步履蹒跚,却仍挺直脊背,不肯低头。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贞观年间的他。

  

  他当年意气风发,辅佐父皇开创盛世,也曾将我抱在膝头,教我读《论语》。

  

  可惜,宰相这个位置,我有了更适合的替代。

  “陛下,回宫吧,”武皇后撑起伞,遮在我头顶:“雨大了。”

  我未动,只是低声诘问自己:“朕可是太狠了?”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陛下是天子。”

  是啊,天子。天子无情,天子不能犹豫。

  七月,黔州传来消息,长孙无忌自缢身亡。

  许敬宗上奏称,袁公瑜奉命审讯,长孙无忌“畏罪自尽”。

  

  舅父,舅父……对不起了。

  “传旨,”我梗了梗发酸的喉咙,声音嘶哑道:“长孙无忌家产抄没,亲族……流放岭南,永不得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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