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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还是太冷了,至少清晨来查房的护士根本没有开窗通风的打算,毕竟当你的病人昏迷在床几天未醒,哪敢再给他冻出个好歹。
床头摆放着零散的药片和针剂,一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得白开水早就冷却下来。小黑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先是注意到了那堆五颜六色的药片,其次才看见了空旷房间里另一个在呼吸的生物:小蓝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刚拆开来的信封,只是抬头才发现了坐起来的小黑。
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醒了,然后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据小蓝所说,这封信是他出车祸前一天留给小蓝的,只是刚才扫了一眼才明白这是封未卜先知的遗书啊——只是小黑听完再低头去看那张平整的信纸时,他却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些圈圈绕绕的文字在写什么。
不过医生和护士很快就进来了,或许在他对着文字思考的时候小蓝就按下了呼唤的按钮。至少检查下来小黑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撞到了脑袋,看不懂文字——失读症。隔着手机和小黄对话的时候还听见旁边的小粉笑他读了九年义务教育后一撞回到解放前,成为了一名高学历文盲。
只不过现在不仅是文盲这么简单。文盲在躺了几天后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才意识自己撞到脑袋还有点失忆,比如自己住哪——完全不记得,好在这里还有个人在。小黑扶了扶鼻梁上的粗黑框眼镜,搭上小蓝的肩嬉笑着说收留我一下呗,遗书都留给你了,说明你在我的心中十分重要......小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听从小黑毫无逻辑的鬼话,不过都是朋友,也不可能让身无分文的小黑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去找小黄吧。
行吧。小蓝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再把你身上的蓝白条纹折腾成竖的就别怪我无情了。
虽然他们四个中间看起来关系最远的就是小蓝和小黑,但毕竟是彼此之间很多年的朋友,多少还是有点相似之处和共同话题的。
对啊,当时巅峰决赛我和小黄2v6呢。小粉隔着屏幕,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逝去的无数巅峰保护卡的罪魁祸首。一个百分百吃泡泡在空中飘了大半局,一个躲了半天最后踩到自己放的弹板被淘汰,你俩卧龙凤雏真是相见恨晚啊。
小蓝没说话,默不作声地把前置摄像头对准了小黑,小黑说没事,这不是有你这个法学院的法师来拯救我们吗。
最后视频通话定格在了小粉随手抄起的白本本上,还有小黄匆忙捞手机的身影上。速度简直快出残影,即使不在面前都能感受到来自小粉的威压。
小蓝没忍住笑了出来,小黑匆忙给小粉发去了重复使用的道歉表情包,不出意外喜提黑名单一位贵宾。
小蓝也没笑太久,因为他成为了黑名单二号贵宾。
出于话费,时差等等各种不可抗力因素,小黑和小黄小粉的通话次数越来越少,不过好在身边还有个小蓝在,失忆失读的日子也不算太无聊。只是在励志重新认识汉字后不计其数地在字典上睡着。
小蓝在本地工作,小黄去了西北支教,小粉的委托人正好也在那里,折腾下来好像就小黑最闲。他也试过待在小蓝家里的时候帮点忙,结果是鸡蛋和锅底一样黑,扒开那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炭灰还能看到鸡蛋壳。
或许小黑现在也不完全算个文盲,至少他还记得自己大学的幻灯片是怎么做的,于是在无人的角落,一台电脑,一个鼠标,一个键盘,小黑开始了和甲方的友好的商业沟通,然后在甲方思虑再三选择了第一版后直接关了电脑电源。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莫生气,莫生气......
小黑听见小蓝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他出来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小蓝,和他手里那把残破的伞。
小黑记得这把伞小蓝从高二开始一直都在用,甚至创下过养了三十尾小金鱼的战绩,怎么看着比上一次还破了。
不过这些都不值得细想,反而是小蓝直接倒在了门口的地毯上。小黑没来得及接住他,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的小蓝仿佛意识挣扎了几下,然后摔晕了。
不出意外,小蓝当夜发烧发得特别吓人,反复量好几次都是四十二摄氏度。这还只是体温计的上限,不是小蓝体温的上限。
小黑把他收拾好后从家里到医院,再从医院到家里,退烧药消炎药的瓶瓶罐罐像他醒来那个时候一样凌乱地摆在床头,还有小黑温习了很多遍才按医嘱给他打的针。小黑在心里吐槽,小蓝这抗药性也太强了,吃药跟吃糖似的。
小蓝生病的日子里小黑总是半夜醒来,虽然睡得头昏但还是条理清晰地该测体温测体温,该挂水挂水,就是把针囊进去的时候还是不免生疏,扎了三次终于扎进了血管里,看着小蓝右手上的针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终于在小黑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小蓝总算是挺过来了。只是他疑惑,为什么小黑不干脆把他留在医院住院,那样还好得快。
我不知道你手机密码,买药刷的医保卡。小黑很无辜。
小蓝:......
生活中的大起大落本身就少见,平平淡淡反而才是正常的。
不过人太闲总会出事的,比如小黑发现自己晚上需要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了,但第二天并不会无精打采,去到医院体检医生还夸他作息规律。或许是错觉呢,毕竟跟甲方打交道哪有不疯的。
再到后来,他发现自己几乎不用睡觉。
于是在真正睁着眼的24小时后,小黑看清了黑暗中小蓝坐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穿过房间中浓稠的黑暗与他对视。
接下来该干什么?小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醒来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发生的理所当然,虽然他和小蓝、应该确实是很好的朋友,但按照他的性格为什么每个决定都做的那么轻松,仿佛就是既定的一样。
小蓝。他叫着他的名字,但是小蓝并没有回应他他,只是像小黑刚醒来的第一天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叹了口气说睡吧,醒来再说。
一阵困意涌上小黑的全身感官,他仿佛又回到了母亲温暖狭小的子宫,母亲的摇篮曲在父亲的鼾声中显得太过微小,他伸出手指尚未分开成型的肉团向前触碰,仿佛这样就能摸到母亲抚摸着孕肚的手,然后坠入一场没有咒骂和眼泪的美梦。
只不过他合眼的那晚并没有做梦,手上那只冰凉的手好像一整夜都没松开,像露水一样,在第二天被窗户外吹来的冷空气吹落。
那晚过后,小蓝发现小黑越来越不像小黑。很少再大方地跟他开玩笑,闲着没事也不会再来烦他,甚至不会学着像小黑一样把这段时间的事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小蓝在对面的那栋楼,看着小黑在家里普通地生活。
后来的晚上小蓝总会间歇性地坐在他床边,有时候只是看了他一会就离开了,有时候是拉着他的手,最亲密的一次也不过是抱着他睡了一觉。
也就是那一天,小黑发现小蓝并不是不理会他的话,而是他戴着耳机,根本就没听见他说话。
小蓝在小黑和他几乎形同陌生人一般的时候决定向他解释点什么。小黑看到小蓝设了几十层密码的文件里那些零碎的照片、文档、视频、音频......东西很多,乱得几乎没有任何章法。只不过小蓝并没有点开给他看,而是拿着一张在现在看来像素很低的毕业照跟他说,距离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
照片里的小粉左边揽着小黄,右边摁着小黑的头,脸上却带着淑女一样得体的笑容,小黄开心地笑着,小黑弯着腰脸都快笑僵了,斜后方还有个小蓝冷着脸独自美丽......他们头上的学士帽被扔得乱七八糟,来自不同大学的好朋友们在毕业半年后补上了一张共同的合影,距离他们各奔东西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两个月后,小黑出了车祸,昏迷了七天,然后再次醒来。
小蓝肯定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情,甚至可能不希望他知道所有人的事情——不过小黑看见他提到“二十年”的时候淡漠的表情,或许他知道自己不会去坚持把事情弄个清楚。
把话敷衍式地说清楚后,那天晚上小蓝是抱着小黑睡的。
小黑第一次发现横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放松下来,翻译过来就是:这是这段时间来小蓝第一次完全陷入沉睡。他轻轻摘下小蓝一边的蓝牙耳机,屏住呼吸,试图去听清楚这段寂静音频中的任何一丝元素。终于在他试图放弃的时候听见了——
“我爱你。”
他把耳机还给了它的主人,脑海里却全是那句话。
听起来很奇怪的语调,“我”和“你”都十分清晰,只是中间的“爱”却念得轻飘飘的,就像抓不住的蒲公英种子。
之后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一样,普通朋友一样相处、生活。小蓝白天出去工作,小黑负责别在家里搞破坏就行了,要求并不高。
于是小黑心安理得地坐在小蓝的书桌前,解开了那个上次仅作展示用的文件夹,一点一点慢慢看了起来。
文档都是一些高中时候的试卷和表格,而照片的比例就比较丰富了,有的看起来是在教室后排拿手机偷拍的,也有小相机拍起来模糊的照片,甚至监控截图也有几张。内容不外乎是他们四个,后排靠窗的角落,小粉和小黄会回头跟小蓝小黑讲话,小蓝很多时候都高冷地趴在桌子上睡觉,小黑的座位有时候是空的,上课后会猫腰窜到位置上——这些就是在监控视频里看到了的。
前面那些场景都是重复的教室、食堂、操场......但有一个视频不同,一开始镜头前一片漆黑,听到了一阵摆弄设备似的响动,小黄说这怎么看不见啊,旁边的人好像拧下来了什么盖子,小粉说这不就好了。不过场景还是很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蛋糕上的那根蜡烛。
小蓝拉着一个人坐到了沙发上的c位,小黑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嘴唇开开合合说着你们不用为我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吧,小粉的画外音传来:行了就我们四个还算兴师动众啊,小蓝把商家错给的粉色王冠别到他的头上,然后起了个生日歌的头,几个人混乱不着调地唱着,偏偏全都还忍着差点笑出来,只能催促寿星赶紧许愿吹蜡烛。
寿星吹完蜡烛后镜头有些颠簸,过了一会灯被打开了,应该是小黄举着相机打开了灯。小粉出现在镜头里,她说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我们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小黑,庆祝他的生日!
说到这里她还停顿了一下,隔着他戳了戳小蓝,诶诶下句什么来着。小黄举着镜头回到座位上接上,我要敬我们的好朋友,感谢他来到我们的身边,我们也发自内心地祝愿他,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一直幸福美满下去,小蓝终于在这段经典台词中抢了个戏份,尽管小粉控诉你们怎么改台词,但后来就是小黄把相机放在了固定机位,几个人切蛋糕拆礼物到后来蛋糕糊脸。再安静下来的时候是小粉去洗脸了,年轻人买着助兴的鸡尾酒结果真有一个小黄喝醉了,一只手从旁边把相机拿了起来,对准黑头发、带着黑粗框眼镜的男生。
笑一个,小蓝的声音传来,刚摘掉粉红王冠的寿星叹了口气,唉,然后把摄影师拉到了身边,把相机倒着拿过来拍了张合影,尽管角度和手法都烂透了。这段视频就结束在他们的合照,后面发生了什么,小黑不得而知。
他不傻,很明显小蓝每天晚上都在听的那句话就是从这个视频里剪辑出来的,那个漂浮着的“爱”,只是主人公无奈的叹息。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在叹息里寻找爱。
“哈米勒先生,人要是没有了爱,还能活下去吗?”
“哈米勒先生,您怎么不回答我呢?”
“你还小。人没有长大的时候,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小蓝确实很了解他,小黑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深究了,他从小蓝的书架上随便抽出了一本书:《来日方长》。小黑感觉他看不懂这本书,只是看到毛毛以五百法郎的价格把超超卖出去后,却把那笔巨款塞进了下水道时,有种莫名的感觉。
他好像能理解小蓝对他——尽管他一直避而不提,一直用代称去省略的那个人——“小黑”,或许也就是这样复杂的情感。
后来他确实不用睡觉了,只是记忆开始一天天衰退。刚开始是询问小蓝,这个粉色头像拉黑我的是谁,啊她原来把我放出来了;接着就变成我当时在你左手扎了三针呢却被小蓝纠正是右手;再后来到一天醒来,他问刚睁开眼的小蓝,你是谁?
“哈米勒先生,要是没有了爱,人还能活得下去吗?”
“能。”哈米勒先生低下头来,回答了一句,仿佛内心里羞羞答答,不好开口。
我难过得哭了起来。
小蓝无数次在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个天之骄子似的医学新星和一个冷静缜密的科学新贵,现在变成了不断从病床上醒来的病人和一遍遍重演的烂剧演员。
小黑把那封信给他的时候说要不你还是拿回去看吧,我怕你在大街上笑话我,他咬着奶茶的吸管,刚刚把小黄和小粉松上了去往西北的航班,人流量巨大的机场导致出租车都有点难招到,两个年轻人就在路边一人拿着一杯小粉点错的全糖珍奶,小蓝那份是七分糖,跟着小粉走的是五分糖。
小蓝说好,真的就把那个普通的信封收了起来。小黑眼皮子抽抽,但也只是跟他挥手告别,说了声拜拜。
血在积雪的马路上一点点蔓延是什么样子的,小蓝不知道。但是当医院打了一圈电话发现小黑父亲在坐牢,母亲早逝,紧急联系人在坐飞机后才找到小蓝时,他那几天一闭眼就是这样的噩梦。
那封信他在手术室外面看了,一些一看就知道小黑肯定不会说出口的、别扭的话,弯弯绕绕写满了信纸,最后写着我喜欢你,却又匆匆划去,改成了我爱你。
最后的三个字很扭曲,是他在出门前突然想到,然后就改了。
一时的临时起意,突然就成了困住他们两个人到牢笼。
俗话说生活总要继续,小蓝在小黑转移出重症监护室之后昏迷的日子试图慢慢放下,小黄收到信息后很着急,只要需要他和小粉会毫不犹豫现在就飞回去。
但是小蓝看着自己发给小黄,说着没事,我来就行的信息,他知道自己真的没法置身事外。
小黑以前跟他探讨过“我喜欢你”和“我爱你”到底有什么区别,或许就是看着小蓝平时话少,他自顾自地说着,我要是跟人说我喜欢你,说不定只是谈个对象而已。
后面到话他没再说,只是随口一个话题而已,揭过去就揭过去了。
科技改变命运么,小蓝看着小黑一次次醒来,一次次问出象征着GameOver的“你是谁?”,直到后来都快无所谓了。
第一次醒来的小黑只撑过了和小黄小粉联系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这一次苏醒。
第五次醒来的小黑已经能坚持到小蓝发高烧的时候了,只是当时小蓝故意把那封信放在了药箱里,但被小黑发现后很快他就变得迷茫,然后开始间歇性地情绪崩溃,被生病的小蓝强行绑起来直到结束了这次苏醒。
很多次下来,小蓝意识到只有一开始就清醒的小黑才会是他找的人。他开始收好那封信,一次又一次地淋雨生病,吃下各种各样的药丸,手臂和手背上扎满针孔。尽管信保管得很好,但那把伞在二十年里早就开始松散,经不起狂风暴雨了。
往后面的小黑已经能在发现真相后保持冷静了,而小蓝就像一个反复存档读档的玩家一样,反复恢复到医院的节点,然后一点点加固小黑的既定路线。
他想要不然就这样吧,等他试出来一个能保持原状一辈子的小黑,就算只是朋友也无所谓了。
只是当第二十一年的春天来临时,小蓝还是希望床上坐起来的那个人能看到信纸的第一眼就强打起精神地笑骂他,滚啊我的情书怎么就变成遗书了,今天这事没个说法我就要找小粉法师制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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