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述荷心
我叫方荷芯,是方家的庶女,年方二九,在府上做了18年的半隐形人。
18年前,我出生在盛夏,母亲将我生下那日,正好新买了荷花纹样色彩的布匹,接生婆用这布将我包了起来。 母亲说那时的我就像是坐在一朵盛开的荷花中央,小小的一只,乖巧可爱,所以将我取名为荷芯。
只可惜,荷花中心的小姑娘没能成长成大家手心里的小姑娘。方府多年以来,没有男性子嗣出生,在我之前已经有了四个姐姐。当时又正值朝堂动乱时期,父亲为了自己的仕途每日焦急地选择自己要站队的皇子,焦头烂额,一大家子好像并未注意到,有一个新生命降临在了府上。
还好我的母亲并没有亏待我,我也就这样一天天健康地长大了。几年以后,朝堂局势逐渐稳定了下来,父亲最终站对了队,终于开始平步青云、大展才能,一步一步往上升了上去。正好,就在这个时候,三姨娘生下了我的第一个弟弟,过了不久,母亲又生下了我的第二个弟弟。
两个弟弟的到来让方府上下欣喜若狂,大家都将自己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转向了这两个弟弟,甚至包括我的四位姐姐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全府上下每日每夜都对两个弟弟进行着无微不至的照顾,这样一来,就更没有人关注到我了。
缺少别人的关注,可能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但对于那几年的我来说,这也是另一种自由。正是因为这段时间母亲完全没空管我,我开始偷偷跟着府上买菜的丫鬟溜出门去,在市集的茶馆里听别人说书。
那天,集市的茶馆里说书人正好讲到了北唐的第一位女高官的故事。这位女高官出自于寒门,但是从小热爱读书识字,并且聪颖过人,于是她的家人也非常支持她,举全家之力为她请了一位先生,在家教育她。
当时在北唐还没有大面积的女子读书上学的先例,许多私塾和学堂都仅仅是为男士准备的,女子若是感兴趣,便只能请先生来家里教。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位女高官学的东西越来越多,先生的知识已经不足以满足她的求知若渴。于是,为了能够进入到北唐的最高学府,她不惜女扮男装,隐姓埋名,考入了北唐的致远书院学习了整整两年。
只可惜,纸包不住火。她女扮男装的事情终究还是被发现了,那一日,她被一同学习的“兄弟”“同学”们扭送去了官府。在押送她去官府的路上,一行人正好遇见了溜出门游玩的谨妃,也就是从大兴嫁过去的先皇的妹妹:云鹤公主。谨妃见他们一行男人押送这一个女人,很是好奇,于是拦住了他们,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得知事件的全貌之后,谨妃对这位女高官赞不绝口,当即派人把她引荐给了北唐的皇帝。
北唐的皇帝十分开明,在听完她的陈述,并她交流后,发现他的才能确实超越了大部分男子,于是破格允许她在致远书院继续学习,并专门为她设立了女子宿舍。几年以后,她顺利参与了科举考试,并在最后的殿试中获得了榜眼的好成绩。北唐的皇帝龙颜大悦,当场赐予了她“北唐第一女官”的称号。
当官以后,她开始发展女子教育,在全北唐大力推进女子学堂的开办,鼓励对此感兴趣的女子前来学习。在那之后,北唐的女官逐渐多了起来,至今已有四十几位。而这位女高官,一生廉政爱民,未曾婚假,在三十九岁那一年因病离世。
……
为了听完这个故事,我连续好几天偷偷溜了出去,幸好,没有人发现。最后,我拿自己的细银镯子作为交换,拜托卖菜的丫鬟带我去偷偷看了学堂。
那是我九岁生辰的前一天,一个云霞漫天的傍晚,学堂里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案与蒲团。墙上挂着新写的百家姓与千字文,空气中都是墨水未干透的香味,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蒲团上,看着满墙我不认识的字,想象自己坐在这里,听夫子摇头晃脑地念着前人写下的诗篇。
可惜我脑中空空,没有一篇诗稿。我会女工、会抚琴、会梳头,甚至能够下厨,但是我不会读数,不会识字。
那天夜里,母亲将弟弟哄睡后,我悄悄地将她拉了出来,告诉她我想读书写字,想要女扮男装去学堂上学。母亲大惊失色,质问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如精进一下女工。”“你是女子,将来需要找一个好夫君,人家不会看你读书写字怎样,只会看你是不是能管好家,生好孩子。”“学堂是男子去的地方,你若是从小去那种地方,只怕被别人说闲话,以后若是嫁不出去怎么办?”……
母亲的话语久久萦绕在我的脑海中,那一刻我只觉得身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挣脱不得。
“什么嫁人什么夫君……那与我何干!大不了,大不了我现在就出家当尼姑去!”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顶撞母亲,我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神色,扭头冲进了夜色里。
那时我隐隐下定决心,现在就去找一个尼姑庵出家,我要像北唐第一女官一样,这辈子也不要嫁人,哪怕每日念佛经、识佛经上的字,也是好的。
没想到,这次顶撞起了作用。第二日,家丁将我找回去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父亲同意我学习了。接下来,会有先生来方府教我读数识字,每日半个时辰。只是,其余女工、厨艺、管家都不能落下。
于是,从九岁开始,我获得了学习的机会,一年365日,风雨无阻。
三年前,我及笄了,家中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提亲。不知为何,每当我想到自己要像母亲一样,一辈子为一个男人奉献自己的所有时,我内心便充满了抵触。不知不觉间,我发觉自己好像开始厌恶身边的所有男性。我看不惯娇生惯养无能无德的两个弟弟,我不想见那些张口闭口容貌生育的提亲之人,我为我的母亲和姐姐们感到悲哀,我为自己无法像我的偶像一样做出努力而无奈……
去年,十七岁的我,在母亲的极力要求下,和姐姐一同去了皇宫的合璧园。果不其然,对诗处的小窗里,挂满了情情爱爱,同龄的男女在这里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择偶想法。姑娘们无非就是希望能有一个对自己好一些的、门当户对或是家室更好的,当然,大部分还是冲着当下最炙手可热的三皇子去的。而男子们的要求则尽显多样化,有的希望女方容貌上佳,有的希望对方有丰厚嫁妆,有的想要家室好,有的想要琴棋书画都精通……但是无论怎么写,底色也都还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那一套。
为何女子嫁人后,就必须全身心放在丈夫身上,放在孩子身上呢?女子为何不能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而是必须退在男人身后呢?
想到这里,我有些愤慨,便也要来了一张纸条,押上了我的毛笔。“谁言女子非英物,皎月何须避烈阳”,我将这句话挂在了窗子里,然后便自顾自玩耍去了。我知道,这句话绝不会有人取下来,更不会有人拿着我的毛笔来找我。
但我失算了。
当园里的公公找到我,告诉我有人摘了我的纸条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但是他将我领到了一处小屋,并给了我一只假面。
“这位公子说,他将以假面见你,公平起见,你也可选择以假面示他。劳烦在此处稍等片刻。”公公说完便走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不戴假面,我便是我,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我将假面挂在了身后的墙上,紧接着,一个戴着假面的男人便走了进来。他的上半张脸被假面遮住,只露出一双清澈又炯炯有神的眼睛,嘴角上扬,带着笑意与善意。他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为我斟上一杯茶。
“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的语气平缓又平常,并无轻浮之意,“请先用茶。”
“谢谢。”我抿了一口,是不错的红茶,不知是什么品种。
“我见姑娘写的这句话,甚是心悦,姑娘不像寻常女子。”他将纸条展平,放在了桌上,“在我大兴,女子确实被低估了。”
“你真这么觉得?”我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从一个男子的口中说出。
他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我母亲与我姨娘,也大有才华与谋略。她们有的能执笔作文,有的能进谏言事,有的甚至能舞枪弄棒。但她们为人妻母之后,便只有的妻与母的身份,了无生趣。姑娘的想法叫我惊艳,在下也有此意,我大兴应当重视起来,女子不该被囿于深宫后院之中。”
这一刻,面前这个男子好像不一样了。在我心里,他与其它男子不同,他好像能懂我。
“是啊!为何女子就只能被家中杂事、女工刺绣锁住一生呢?为何我们不能读书识字,不能入朝为官报效大兴?为何一定要嫁人呢?”我有些激动。
“先用茶。”他笑着往我的杯中添了些茶水,“女子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抱负。我相信在将来,大兴也会重视女子的教育,也会鼓励女子从医从商从政从武。也许,我们也会像北唐一样,有我们的第一位女官。”
“你也听说过她吗?你不反感吗?”我有些惊喜。
他摇了摇头,便和我聊了起来。关于目前国家的民生,医疗、教育、农产品的发展;关于昱国仍在战乱的边疆,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关于大兴的律法,对不同犯罪类型的惩戒程度……他也和我聊诗词,聊书中的风花雪月,也聊有趣的志怪神话……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有涉猎并且精通。他没有问我女工与管家能力如何、是否接受养小妾的孩子、愿不愿意做平妻……他将自己放在与我平等的位置,与我开诚布公地交谈,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会认真倾听我的看法,不会打断我的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是我们俩聊得非常投机,我满心满眼都是他美好的笑容和真诚的双眸,甚至并不想去参加晚上的点翘宴。
“所以若你……未来成亲后,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吗?会允许自己的妻子不相夫教子、三从四德,而是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便认真地回答了我:“因在下的身份所困,不能保证一定做到……但是,在下定会尽最大力量,在最大限度内保证未来的妻子能够不被困在名为‘丈夫’和‘孩子’的牢笼之中。”
“公子、姑娘,点翘宴即将开启,合璧园就要关闭了。”我刚想继续追问,一位公公敲了敲小屋的门。
我张了张口,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着我笑了笑。
“明明是第一次见,在下与姑娘却好似相识了很久,这实在是难得的缘分。姑娘的小笔,在下便收下了。”他站了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块雕着梅花的翡翠递给我,“在下甚是心悦姑娘,恰巧姑娘喜爱梅花,恰巧今日在下带着一朵梅花,便赠与姑娘吧。”
我犹豫了,多年以来单身主义的信仰摇摇欲坠。他不一样,真的。上门提亲的那些人说心悦我时,我只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因为他们不过是看上我的家室或想要一个可以生儿育女的对象。而他,他让我清楚地感受到,他心悦我。哪怕这份心悦,也许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我能够清晰地知道,我也是心悦他的。我相信了话本里讲的一见倾心,哪怕我甚至不知他的真实容貌。
公公又敲了敲门,于是我收下了他的翡翠。这不代表我一定要与他谈婚论嫁,我对自己说。
“谢谢姑娘收下在下的心意,敢问姑娘芳名?”
“方荷芯,方侍郎的四女。你呢?”
“名为荷,却偏爱梅。”他取下了脸上的假面,将一张纸条递给我,脸上满是笑意,“在下姓茶名清述,在家中排行老三。在下还有急事,赵公公会领姑娘去点翘宴。若有时间,明日申时四刻可至锦绣阁,在下等着方姑娘。”
说完,他脚步轻快地走了,只剩下惊愕的我像一具木偶一般跟在赵公公的身后。
夜里,回府后,我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压在了枕头下。
【上元节,洄河柳林第七棵,一同放灯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