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洲—夜探周府

出了官驿往右边走,大约二三十步左右后往左转,再拐入一条静谧的小巷。袁今夏行在陆绎身后,去了已生亡的周显已家。

  

  此时两人身处一处小院之中,往前行不过数步,便到了一幢两层小楼跟前。楼内并无灯火,黑黢黢的。两株高大的梧桐挨着楼身,枝繁叶茂,夜色中树影摇曳,如百鬼夜行,给小楼平添几分阴森之色。

    

  一阵冷风拂过,袁今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又听得外间梆子声响,已是三更。

    

  “三更,正好。”陆绎仰头望着楼上紧闭的窗户,淡淡道:“按验尸格目上所写,周显已就是三更时分在这楼上吊死的。”

    

  所以,这位锦衣卫大人三更半夜来此地是为了……袁今夏想都不想就开口道:“大人,您也想试试?”

   

  陆绎没理她,目光直直的注视着面前的小楼。

 

  这幢小楼木制结构,坐北朝南,他们原是从北面的后院进来,现在绕到南面正门,瞧见门上规规矩矩栓了个铜锁。

    

  以往碰见这种事,自然是难不倒袁今夏,眼下身旁还有位经历大人,她着实不愿太过“勤勉”。

    

  “既然锁着,”她恭敬道,“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陆绎貌似全然没听见她的话,吩咐道:“打开,别弄出动静来。”

    

  袁今夏无法,只得捞起系在腰间的三件儿,挑出其中一柄细细长长的银签子,弯腰对准锁眼,轻巧地一捅再一挑,咔嚓轻响之后,铜锁已开。

    

  陆绎看在眼中,淡淡问道:“这开锁的功夫,也是杨程万所教?”

   

   “那倒不是,”袁今夏忙替头儿撇清,“是个囚犯教我的,我想着技多不压身,就给他买了。学了小半年,后来他就被问斩了,也就学不成了。”

    

  边说着边将门推开一条小缝,闪身入内,待陆绎也进来之后,她复将门掩好。

    

  陆绎借着窗外月光将她望了望,随即便转开目光,打量屋中的情景……

    

  正对门的是一张红漆束腰马蹄足挖角牙条桌,上头摆着个空荡荡的大漆盘。条桌后面是绘着宫殿人物的屏风,皆是寻常之物。

    

  自左侧绕过屏风,黑黢黢的木制楼梯直通到二楼。

    

  袁今夏一脚踏上去,便听见脚下木板发出咯吱声,再一脚,又是咯吱一声。

  

  皱了皱眉头,她只得尽量放轻手脚地往上行,快至二楼时,忽得看见楼梯口处有一双绿茵茵的眼睛……

    

  她僵着身子,眼睛干涩,眨了眨。绿茵茵的眼睛也眨了眨,径直盯着她。

    

  袁今夏深吸口气,镇定地、冷静地、一步一步地退下来,正撞到上楼来的陆绎身上。

    

      吓得她连忙想多开,目力比袁今夏要强出许多,陆绎径自动也不动,用力拽住她,看着那双绿眼睛道:“那是一只猫。”

    

  “啊?”袁今夏呆楞了下,转头复望回去,仍是看不清楚。

   

  “喵,喵,喵”传来几声猫叫,袁今夏顿松了口气。

    

  “现下你该松手了吧?”陆绎语气不善。

    

  袁今夏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在无意识间紧紧揪住了陆绎的衣领,连忙松开,见衣袍被揪得凌乱,遂抱歉地又替他理了理。

  

  “果然是浩然正气。”陆绎讥讽道,拨开她的手,径直朝楼上行去。

    

  肥猫使劲地拿头在靴面蹭蹭,陆绎嫌弃地抬脚把它拨到一边,肥猫意志坚定地又蹭过来,变本加厉地蹭蹭。

    

  “你看,它想找你伸冤。”袁今夏俨然已经读懂了肥猫的心声。

    

  “你为何认定周显已之案一定有冤情?”陆绎骤然问道。

    

  袁今夏一楞,意识到方才就口称“冤魂”,现下又说“伸冤”,虽然都是无意识的,但已经透露出自己对此案的看法。

   

   “我,只是瞎猜的。”她想搪塞过去。

    

  陆绎点头:“原来六扇门是如此查案,仅凭瞎猜,就先入为主。”

    

  “喂!你……”袁今夏被他一激,恼怒道:“怎么能叫先入为主呢。这是修河款,又是他全权负责,这世上哪里这么傻的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是周显已贪了这十万两修河款,他就该携款潜逃,怎么会上吊自尽?”

   

  陆绎挑眉道:“你不认为他是畏罪自杀?”

    

  “我……”

  

  袁今夏话才说一半,就听见楼下有个沙哑的嗓子喝斥道:“谁?什么人在上面?”

    

  负责看守此处官驿是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嗓门倒是挺大,走起路来倒慢得很,从袁今夏听到他的声音,再到他提着灯笼颤颤巍巍地上楼出现在她眼前,足足用了一盏茶功夫。

    

  肥猫喵呜一声,粗尾摇曳,照例热情地蹭过去,老者弯腰费劲地把猫捞起来抱怀里。

   

   “老伯,这猫是你养的?”袁今夏把捕快制牌递过去,询问道。

 

  “你们两位是来查案的?”老者把制牌凑近灯笼,看清了上头的“捕”字:“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查案不喜欢惊动太多人。”陆绎淡淡道:“你是此处的驿丞么?”

    

  灯笼昏暗,老者一时没看清陆绎那袭飞鱼袍,袁今夏向他解释道:“这位是锦衣卫经历陆绎陆大人。”

    

  听得锦衣卫经历五个字,老者连忙把肥猫和灯笼都塞到袁今夏手中,朝陆绎恭敬行礼道:“卑职王驰,参见陆大人。”

  

  “此处宅院一直是你负责看守的么?”陆绎问道。

   

   “是。”

    

  “周显已是何时住进来的?”

    

  “您说的是工部郎中周大人吧,去年冬至刚过,他就来了。”老王头叹了口气,“没想到他竟然会上吊自尽。”

    

  这猫忒沉了,还特粘人,袁今夏艰难地撂下灯笼,费劲地把死活不肯下去的肥猫往肩膀上搁。

    

  “你把事情始末说一遍。”陆绎吩咐道。

    

  老王头这几日就此事已经讲过几遍,但陆绎锦衣卫经历的身份摆着,说话间又有种不怒而威的仪态,使得他不敢怠慢,仍是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那天晚上,周大人很晚才回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书童跟我说熏笼不够暖和,让我再给升个火盆。后来我就回来睡下了,直到次日清早,见楼上窗子开着,以为周大人已经起身,结果上楼来一看,就发现周大人已经悬在梁上。”

    

  老王头指了指袁今夏头顶处,后者抬头望了眼头顶处的横梁,忙往旁边挪了几步。

    

  “既然是悬粱自尽,应该有凳子被他踢开,砸落地面的声音,这楼板都是木头所制,声响必然不会小,你没听见动静么?”袁今夏问道。

    

  老王头尴尬地指了指肥猫:“阿虎常撞倒东西,我平日里听惯了,便是听见也不在意。”

    

  阿虎听见唤它的名字,“喵”了一声,心情甚好地甩甩尾巴,正巧在袁今夏脖颈上扫来扫去,弄得她直痒痒。

    

  “凳子倒在何处?”袁今夏问。

    

  “就是那张凳子。”老王头示意她看旁边一张束腰鼓腿彭牙带托泥圆凳,“我记得好像是歪在这里。”

    

  袁今夏半蹲下身子,借着灯笼的烛火查看圆凳,果然看到侧边漆面上有一处明显凹损,然后提着灯笼去查看地面……

    

  “他的书童也没听见动静?”她奇道。

    

  “那两日那小书童染了风寒,夜里喝了汤药后倒头就睡,早起时还是我叫的他。”

    

  此时陆绎一直在旁静静立着,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后问道:“周显已自从住进来,要你升过几次火盆?”

    

  “只有那天晚上一次。”

    

  “那天特别冷么?”

    

  “那天下着雨,确是有些冷。而且周大人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袍都被雨打湿了,大概是冻得不轻吧。”

    

  “他没坐轿?”袁今夏奇道,“还是没打伞?”

    

  老王头努力回想了下,道:“说来也奇,周大人之前一直是有轿子的,那天不知为什么没有轿子送他回来。”

    

  陆绎转身看着窗子,问道:“那天早上,是哪几扇窗子开着?”

    

  老王头上前把西北侧的两扇窗子打开:“就是这两扇。”窗子一开,便有股风涌进来,阿虎不满地“喵喵”两声,往人怀里拱了拱。

  

  陆绎走近窗边,朝外头望去,即便今夜月色如此之好,也实在无甚景色可看,只有参差不齐的房屋。

    

  “周大人平常也总是开这边的窗子。”老王头对此也很是不解。

    

  袁今夏接连把南向的几扇窗子都打开,朝外探头,忽地惊喜道:“这边正好对着官驿的后花园,景致不错!”

    

  老王头笑道:“是,这处景致最好,底下还有桃树,现下正是开花时节。”

    

  “看来,这周显已非爱花之人,白白辜负这大好春色。”袁今夏晃着脑袋去看三屉书案,抽屉拉开来,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说,周显已的来往书信等物肯定都被送到衙门里去了。书案上头也空荡荡的,只剩下笔架、砚台和水洗。

    

  “这上面的东西,你可动过?”袁今夏问老王头。

    

  老王头摇头:“没有,衙门的人来过后,就把门给锁了,我再没上来过。”

    

  袁今夏伸手指在砚台底使劲蹭了蹭,收回手仔细端详,手指头只有一点淡淡的墨痕,再看水洗中也是干干净净。

    

  “如何?”陆绎问。

    

  “看起来,周显已没有留遗书。”话音刚落,袁今夏似乎想到什么,提了灯笼去照亮墙壁,一面墙一面墙地仔细照过去……

    

  老王头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么,陆绎却了然于胸。

  

  “你以为周显已会在墙上写血书么?”他冷哼道,“你莫忘了他是言官出身,若是有冤屈,难道会想不到法子上折么?”

    

  袁今夏望了眼陆绎,还是不肯放弃,继续拿灯笼细细地照屋内的各处,疑心原有痕迹被人刮除,除了墙壁,还有各处角落都没有放过。

    

  陆绎也不理会她,自顾望着墙上的字画。

    

  “咦?”袁今夏照到素闷户橱下有个圆肚瓷坛,伸手就把它拿了出来,上头封纸是破的,一看便知被启开过。她凑近嗅了嗅,一股酒香味飘出,另外还有点别的味道……

    

  把衣袖挽起来,她探手入酒坛,捞了两把,捞出两包用丝绵包裹起来的东西。

    

  老王头诧异道:“这酒坛子里头还藏了东西?!”

    

  陆绎也看过来。

    

  将丝绵在灯下一层层解开,里面的东西慢慢显露出来,只是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有块状的,还有碎渣……

    

  “这、这是什么?”老王头看得莫名其妙。

    

  “灵芝吧?灵芝泡酒,”袁今夏煞有其事地信口胡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连饮三月,便能日行八百里。”

    

  老王头“喔、喔”地点头:“周大人瘦得很,身子骨看着也不好,大概是想补补吧。”

    

  不理袁今夏的胡言乱语,陆绎拈了点碎屑,放在鼻端轻嗅:“是香料,这应该是藿香,还有……丁香。”他仔细地嗅了几次,已能确认。

    

  袁今夏已经把素闷户橱的抽屉拉开来,里头放了些青蒿,还有一些朱砂。这些东西不是信函,衙门里的人大概觉得无甚价值,所以就没动。

    

  瞧见这两物,袁今夏心念一动,问老王头道:“周大人可曾问你要过牛髓牛脂?”

    

  老王头奇道:“他的确让周飞,就是书童,来问过我,何处能买到牛髓和牛脂。”

    

  袁今夏拍掌笑道:“真看不出来,这位周大人还是个痴情人儿。”

    

  陆绎望向她:“你如何得知他是痴情?”

    

  “就是这些东西!”袁今夏拨弄着青篙,侃侃而谈,“这是个制胭脂的方子。把丁香藿香用丝绵包裹了,投在温酒之中,浸泡一到三夜,再将浸过香的酒以及这两味香料投到牛髓牛脂当众,微火煎熬,放入青蒿让油脂的色泽呈现莹白色。最后用丝绵过滤油脂,倒在瓷碗或者漆碗里,让它冷却。若是再掺入朱砂,就可做红色的唇脂用;若不加朱砂也可,则是润脸的面脂。”

  

  听她说得颇有次序,倒不像是随口编的,陆绎道:“你怎么知道这方子?”

    

  “这是齐民要术上头记载的方子,原来我娘在家试过,想自己做了胭脂拿去卖,可惜本钱太高,价钱又卖不上去,只得作罢。”袁今夏颇为遗憾地感慨道,“这世道,想多赚点钱也忒愁人了。”

    

  她叹了又叹,连带着老王头也在旁摇头叹气,陆绎不得不轻咳几声,示意她回正题。

   

   “这制胭脂的种种程序颇为繁琐,而他却肯亲自动手,可见其用心良苦,对这女子一片深情。”袁今夏接着叹,“想不到周显已还是个情种。”

    

  陆绎想到那个香囊,问老王头道:“你可知他有什么相好?”

    

  “这个……”老王头为难道,“卑职就是看院的,周大人从未带女子回来过,确实不清楚。这些事周飞应该知道,除了病着的那几天,他都跟在周大人身边。”

    

  “周飞现下在哪里?”袁今夏问道。

   

   “周大人出事之后,他就被抓走了。”老王头叹了口气,“他才十三、四岁,根本还是个孩子呀,就关在牢里头,可有得罪受了。”

    

  “没事,府衙牢房而已,又不是诏狱,那才是有进没出呢。”

    

  袁今夏安慰他。

    

  陆绎瞥她一眼。后者无知无觉,晃着脑袋,又接着去查看别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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