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烟火星辰
今年，上海的街头巷尾早已挂满了红灯笼，除夕夜的氛围不再像往常那样死寂。天空中没有盘旋的日军飞机，曾经喧嚣繁华的上海滩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景。
再次回到上海后的程延峻明显憔悴了许多，他依然不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每回吃饭都要喝上几杯酒。程杰见他喝得开心，也不再劝阻，只由着他来。
这次领导体恤，将他安排在档案馆工作。程杰打趣道：“你大字不识几个，却还能落得个清闲自在的工作。”
“要我说，这工作曦悦姐做还差不多，你这……”
“臭小子，还敢嘲讽起你哥来了。”
新年应该有新年的气氛，可是家里却毫无新年的烟火气息。程延峻将家中各个角落仔细打扫了一番，抬头望了望天色，今天是上海这么久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程杰将柜子里的衣服全都搬了出来，拎着还能穿的和还没来得及穿的，彻底清洗干净。虽说今年春节比往年冷清许多，但即便如此，也要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环视一圈，想起厨房里还剩下昨天买来的未用完的菜，起身走到厨房，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从水池中拿起鱼开始处理。
“大哥，今天烧个鱼汤，你今晚还有其他事吗？”
“过年就暂休一天，咱哥俩也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程家公馆建得考究，内里的陈设也极尽精致。家具都是精心挑选设计的，色彩搭配得雅致大方，样式虽谈不上时髦，却是不过时的经典款。曾经在这座宅子里，程延峻和幼年的好友一起玩闹，谈天说地，畅想未来。再回去，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但又什么都不同了。
他知道，这里更换的不只是大门外的铭牌。铺设在会客厅的那张地毯颇为厚实，图样繁复华美，却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幅淡色油画上无意间溅上的赤色颜料。
“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门外传来了阵阵敲门声，程杰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去开门。打开门后，他顿时后悔不已，忙用脚抵住门。那人也不甘示弱地想从缝隙中挤进来，正是前几天在车站遇见的那个女人。
“怎么是你啊！”
“哎哎哎，我说你就是这样对待你恩人的呀！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薄凉？”
小杰，门外是谁呀？程延峻问道。
“算了算了，进来吧。”程杰无奈地摇了摇头，让她进了门。
“哎，小冉是你啊！”程延峻见到来的人是顾小冉，上前打了招呼。
“嗨，程大哥好。”顾小冉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上，毫不客气地将这里当成自己家，拿起桌上的壶往杯里斟满了水，一饮而尽。
“小冉来了，今天晚上留下来吃晚餐，小杰做了鱼汤。”
“好嘞，没问题！”
她倦了便拿起桌上的书来看。或许意识到什么，程延峻走进厨房帮程杰打起下手。程杰做饭的样子有模有样，顾小冉一边摘菜一边打趣他：“你这阔少爷还会做饭？”
他闻言顿了顿，停下手中的活：“我会的东西可不止做饭。”
“是吗？你还会什么？”
顾小冉也放下手里的活，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以后你不就知道了！”
身处乱世，顾小冉在氤氲中仿佛看到了车辚辚、马车萧萧的朱红大门前，失魂落魄地坐着的少年。门后是酒雾、茶烟、戏台高筑、烽火山河。
顾小冉记得民国十五年，功名利禄、烧杀抢掠，布满着夜幕笼罩的不夜城，那是她第一次感到绝望的瞬间。乱世中，爱无处安放，像飞鸟坠入无尽的深渊。
沪上的一月，春寒料峭。虽然气温低，但空气中仍残留着丝丝暖意。空中飘着鹅毛般的细小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晶莹透亮。
“唉，什么时候能不用这么心惊胆战地度过每一天就好了。”
“那就要等到我们真正胜利的那一天了，会很快，不远了。”程杰看着正望向窗外发呆的顾小冉，轻声宽慰。
“小杰，小冉，来厨房帮忙！”
“好。”两人应声道。
辞旧迎新的钟声带去了万家灯火的团圆意，终于熬过了守岁的倒计时，踏入新一年的漫漫征途。楼下长街的鞭炮声暂告一段落，年味尚未完全散去。
晚间，直到吃完年夜饭，于家别墅内灯火通明。今夜是除夕，守岁到天明。佣人们将每个房间的灯都开得很亮。
林曦悦笔下曾有许多活得精彩的人物，都说书中的主角总有一面映射着作者的性格。她也曾认为自己能像她们那般勇敢面对。然而今夜灵感枯竭，她的笔锋越来越僵硬，手指也越来越颤抖，眼泪也跟着流淌。
夜幕的降临，带来了更多的寂寥和无奈。在一片漆黑中，她试图将凌乱的文字重新排列成序，却只是徒劳。
“我出去一下。”
今年的除夕夜下雪了，林曦悦的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仅是举着伞站在街边，对面的照相馆仍旧黑着灯一片寂静，跟旁边挂着红灯笼做满新年装饰的店铺形成强烈反差。
雪花在伞面划过又堆积在鞋侧，林曦悦撑伞站了很久，久到旁边的店铺都关了灯，街边也没有人出现。
雪总是下的陆续，去的也快，在地上铺不出一层白茫茫的道，只有碎霜。新年该恭祝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和铺展空白的纸张一般， 最终也只是合上。
萧萧瑟瑟的化为了雨和雪子纷乱吵杂，拍打着玻璃窗，徒徒惹人烦忧。小巷弄堂一派红彤彤的，灯笼对联淋了雪飘晃着也不湿水，美好的祝愿停在半空。
“既然是作家，出来采风找找灵感也没什么不对的。林曦悦想道。
记得新年前夕，难能可贵的几天安宁日里不见晴空，常年湿泞的路面积洼着雨水，送奶的小孩抱着书籍奔走在街上。
好像很难再有那样的日子了，时过境迁多久，只有笔触之下的横竖撇捺不会再变。橱窗早已破碎残缺，震裂的相框携带曾有的旧念。然后，将它融进书里。
“大冷天的，你们说服我出来，就来挨冻来的？”顾小冉披着狐皮袄，却还是觉得冷。
“这你得问我哥，可不是我一个人要出来的。”
林曦悦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头往前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迎面走来三个人，她突然欣喜的招招手。
“曦悦！”顾小冉看到前面是林曦悦，兴高采烈地就迎上前，一时间欣喜万分。
“小冉！我以为今夜出行的人只有我一个呢！”
顾小冉望着身旁的程延峻，随后轻轻一笑好似明白了什么：“我说程大哥怎么今夜要出来，原来是…蓄谋已久呀！”
“小丫头，可不许胡说，我是想着待在家里也无聊，就出来走走，哪里来的蓄谋已久？”
“这么冷的天，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程延峻望向林曦悦关切询问。
“出来透透气，本想着晚上写稿子，却怎么也写不出来。”
“天哪，曦悦你也太拼了，除夕夜都还要忙工作，真的是太…”
“不是工作，是写小说…不过我倒是觉得，今夜出来是个正确的选择。”她微微一笑望向程延峻。
说来也巧，上海已有三年未曾下雪，如今倒是洋洋洒洒的开始往下落。雪落在她头发上，脸上、身上。自从林曦悦长居上海，没怎么见过雪，如今雪一下，倒使她激动起来，一手轻扯自己袖子，另一手去接雪花。
“曦悦姐，我们上海好几年不曾下过雪，你看你一来，就下雪了，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程杰在一旁打趣道。
“说明什么啊？”
“说明你和我哥注定是要一起白头的。”
这句话不止是逗她，更是肺腑之言。又是除夕之夜，又是下雪，此刻她又在身旁，一切美好都让自己赶上了，显得过于美好。
又怕随时会失去，现下她正处于见雪的喜悦中，竟没有反驳。雪越下越大，地面都被裹上了一层白，四人仍没有离开的打算。
程延峻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在雪地上踩属于自己的脚印。
“程大哥，接招！”
直到身上感受到被一个小雪球团子砸过来的触感，程延峻才如梦初醒。竟不知何时已揉了好几个雪球在地上，并丢了一个过来。
很好，是顾小冉挑起来的，那就怪不得自己了。他立即说了句：“来了，你好大的胆子！”然后快速加入“战争”开始自己的反击。
“曦悦，你快看啊，程大哥要欺负我了，你快帮我！”
“好，我来帮你！”
“哎？曦悦姐你到底是哪边的？顾小冉我要帮我哥一块！”
四个人在雪里玩了好一会儿，幼稚的像几个小孩子，程姐直到看到顾小冉冻红的耳朵，才强硬的拉走她，不闻她还想继续玩的心。
毕竟，大冷天的，顾小冉又风寒刚好，可不能再被冻着。
直到新年的钟声敲响，看到天空中的烟花缓缓绽放，煞是好看。
程延峻望着已经冻得发僵的林曦悦，轻轻将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望着好看的容颜，慢慢向她靠近。
“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个荣幸，邀请我们的林小姐一起欣赏烟花？”
不等人反应过来，便拉着人就跑。
“挨挨挨，你干嘛？小冉和程杰他们…”
“没有人可以影响到我们。”
他拉着程延峻来到了桥上，心中感慨万千。过了一会儿只见程杰背着背着顾小冉也来到了桥上。
“你这个臭丫头，非要穿高跟鞋出门，这下扭到脚了，还得让我受罪。”
“不管不管，谁让你们硬要我出门的，不过我吸取教训，再不穿高跟鞋出来玩了。”
四个人一起站着欣赏烟花。或许对程延峻来说，这一刻，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瞬间。许久后，听见林曦悦缓缓开口。
“烟花虽美，可它的美也只不过耀眼一刻，往后便是烟消云散”。
“烟花虽短，可它的美却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林曦悦笑了笑：“这烟花虽好也是热闹，但是做人都只能像烟花一样，热闹了这么一时，就要回归寂寥，倒不如做这天上的小小星辰，虽只有微光，却可以永远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