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破
禹阳西炎王四妃嫫母的小儿子,年幼时便跟随父兄喋血战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意映便感到一股无言的威压。
他没有训斥或者责备,只是让意映带走防风小怪,在他们即将离开时,又喊住意映,说了这样一番话:
“孩子,你是我的侄媳妇,也是西炎王族的一员,我相信你的品行,可你还年轻,可能不懂孩子对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儿子,你夫君的兄弟被人毒杀,我已经竭力克制,想要配合你们泽州府了,别再挑战我的耐心底线。”
望了一眼七王的亲卫,意映的心如同凿穿寒潭,被一脚踹入冰水中。泽州多年重农事,加上近几年无甚战争,军事防务与前些年不可同日而语,此案若不能交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卷,西炎禹阳是要杀人的,要杀很多人。
这里是辰荣故土,也是绞碎无数生灵的古战场,血泪治之上重建的城池刚刚有了复兴的萌芽,还是无数百姓与她们亲手呵护起来的希望。
正思索间,一双手拢紧了她的披风,意映本能回握住防风邶的手,干燥又温暖。身后已经昏迷的防风小怪突然嘟囔了一句,“贱人!”
意映连忙甩开身边唯一的热源,冷声吩咐,将防风小怪除下锁链,换了干净衣物,又不留痕迹撤掉三分一的守卫,指挥防风邶设下层层阵法,隐入暗处,静观其变。
“今晚能等到他吗?”夜已深了,唯有兄妹二人还在监视防风小怪所居的院子。
“她不会让我等太久的。”意映双目凝视阵眼所在处,喃喃回复。
“为什么?他……”到底是谁?后一个问题防风邶没有问出口,从意映的脸上,他看得出,即使知道真凶是谁,意映也根本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她又不得不去面对现实。
“来了!”阵法被触动,防风邶立刻动身,却被意映拉住,“抓现行。”她的声音依旧沉静,可她的手在颤抖。
听到意映的话,蒙面人的身形凝滞了一瞬,下一刻掌心弹出锋刃,寒芒一闪,匕首没入防风小怪的喉管,轻轻一横,神器如同切瓜般割断了一族之长的半根脖子。
风过云散,半轮清辉映照大地,琉璃世界的背面,鲜血如同喷泉般,转眼间染红了大半水磨青石地面。
平平无奇的卧房,屋内四人三立一卧,隐藏着三神一妖,可兄妹二人如坠炼狱,直视妖魔。
“像条狗一样,死得太容易了。”蒙面人叹了一句,一层层解开面纱,随手丢在地上,浸透在血泊中,她缓缓抬头,遗憾又无奈地笑道:“抱歉,等了很久了吗,冻坏了吧?”
说着,她轻松地抬起双手,走向意映,“把我锁起来吧。”
意映望着那双血淋淋手,抬起时露出了保养得宜的雪白皓腕,它们的主人一向以温良恭谨,在氏族贵妇中是个透明人。
她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夫君,一个强势霸道的婆母,一个优柔听话的儿子,一个野性难驯的女儿,她与千千万万妇人一样望着四方的天,绣花、管家,左支右绌中过完了大半生。
这样的妇人意映前世见过很多,她们大多没有个性,没有脾气,不过她们精于算计,可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为了夫君给的体面,打压盛宠的妾室,应付娘家的压力,期待自己的儿子能继承家业,自己能够有一个安详的晚年。
这样的女人偶尔也会亮出獠牙,像维护自己领土的母兽,幸运些的所生的儿女听话又优秀,眼前的女人运气差些,她的女儿就要把她当做罪犯抓起来了。
情不自禁倒退两步,意映突然不敢再看郑夫人,方才匆匆一瞥,她鬓边已生华发,鲜血喷溅在她眼周,血珠汇成几股,顺着眼角流下,那双眼明亮而生动,瞳孔兴奋地张开着。
“夫人……为什么?”相柳感觉作了几百年防风邶,但他仍旧不认识郑夫人,记忆碎片中的反常当下胡乱拼接重组,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仍旧为眼前的惨剧心惊不已。
“因为她需要摆脱折磨虐待她的丈夫,除掉作为隐患的庶子,打压脱离控制的女儿,扶持长子,获得安稳人生。”意映木然回应道。
郑夫人眯起眼睛,忽地收回了手,擦拭脸上的血迹,袍袖遮掩下,眸中哀伤一闪而过。
“不愧是我郑瞬华的女儿。”郑夫人不顾血污,坐在小几上,随手扯过铜镜,借着月色雪光,开始对镜一寸寸抿好松掉的发鬓,细心藏好每一根白发。
“娘知道你一直比铮儿优秀,心气也高,认定的事九匹马也拉不回。”郑夫人说到这,冷冷扫了眼防风邶,“可老天叫你托生成女孩,又将你生的这样美丽,娘的映儿,你这一生要吃多少苦头才能懂我的苦心呢?”
“聪明灵秀,花容月貌,生在末流氏族,这些就不是资本,是家族攀登的垫脚石,是男人们扎根的养料。”
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时缓慢悠长,仿佛吐尽了沉郁一生的苦闷,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酒壶,一口一口细细品尝。
意映想要开口阻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从未见过郑夫人如此模样。
“我不是个好母亲,可我终究还是个母亲。”郑夫人,像个决战前的侠客,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指着防风邶的鼻子,斥道:“你想要我的女儿,我永远都不会同意的,你们妖族都是祸害,你会害死我的孩子。”
闻言意映与相柳齐齐一惊,意映死死握紧拳头,却被防风邶一根一根掰开,十指交握。
“你母亲,是鬼方氏与妖族的生的杂种,而你是她生下的孽种。”
意映再也听不下去,当年的事,郑夫人不是不知道,可她竟然还要怨恨姨娘。而郑夫人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并不理会意映。
就很快见了底,郑夫人扯下血迹斑斑的下摆,擦干手上的血,张开手臂,露出熟悉温柔地笑容。
“映儿,娘很多年没有抱过你了,可以让娘抱抱你吗?”
意映的愤怒显而易见,她直视郑夫人,“逼我嫁人,把我丢在火场里等死,你觉得你配做母亲吗?”
月光冷冷地照亮夫人的左脸,她依然张开怀抱等待着,脸上的笑固执又凄凉。
防风邶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指控,郑夫人是无可辩驳还是无话可说,突然间,他发现一股黑气飞速自妇人掩住的颈间向脸上蔓延!
“阿映,不好,她服毒了……”
意映目眦欲裂,扑上前去,撕开郑夫人的衣领,她的皮肤已经僵硬泛着黑紫色,转眼间黑气爬过了鼻子,停留在那双血痕斑驳的双眼下。
毒深入骨髓,无药可救。这样短的时间便毒发了,那酒中的毒远甚她下给倕梁的百倍。
郑夫人保持那个等待拥抱的姿势,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或许尚有一口气在,或许早就死透了。
她的死状过于可怖,脸半白半黑,在明亮的夜里像一株枯死的老树,不到秋天就落干净了叶子,冻死在了三九严寒中。意映望着母亲的脸,愣了半晌,慢慢伸出手,抚摸了一下。
相柳想拦住她,却想起意映的体内换过自己的血,毒对她无效,便半蹲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作为女儿,我真的真的没办法原谅你。”热泪滚滚而下,意映大口喘息着,“可作为女人,我为你感到心痛。”说完,她用力抱住这具骇人的尸身。
鬼方婴的梦中,意映见过那个名叫郑舜华的少女,她漂亮、温柔、热情,是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遇到挫折也不服输,独自远嫁,堵上前程救下另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柔弱女孩。
马车上的新娘双颊泛红,快乐和希冀盛满眼眸,她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奔向未知的新生活。
p.s.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姨娘的梦?
郑夫人死了。
恶人死了,可是我写完后心情反而沉重了。亲情是个很复杂的命题,现实中的我们或许总有一个瞬间能感受憎恨父母的那种绝望,觉得他们根本不爱自己,可大多数时间,他们又实实在在地爱着我们。这种矛盾的感觉从青春期开始,会一直贯穿东亚孩子的一生。
离开校园后,走上社会面对了更多的压力,当我向父母倾诉时,突然明白了,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凡人的爱就是有限的,不稳定的,有时他们拼尽全力去爱我们了,有时候他们敷衍都懒得敷衍,大多数时间,像风筝线拉扯在脚腕,有了它,我们飞得很累,失去它,又漂泊无所依。当我接受了爱与不爱之间那个灰色地带后,轻松了不少。
郑夫人究竟爱不爱意映呢?肯定没有妈妈爱我们那样爱,意映爱不爱郑夫人呢?作为孩子的我们应该都明白。
水平有限,逻辑上的漏洞还请大家谅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