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宴

时值正午,日行至中天,泼洒下金箔般璀璨的光瀑,将整座千金台笼罩在一片辉煌盛大的光晕之中。

  这座北离皇都最为奢华的宴饮之地,今日为琅琊王萧若风的婚礼,敞开了它最恢弘的怀抱。

  朱漆大门洞开,鎏金铜钉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的芒刺。

  台内,宾客云集,冠盖满京华。王孙贵胄、武林名宿、文坛耆老,乃至各方势力使节,皆锦衣华服,笑语喧阗。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幽冷冽的气息,与美酒佳肴的馥郁芬芳交织缠绕,编织出一幅极致人间富贵的图景。

  琉璃盏碰撞出清越之音,宛如碎玉,侍女们身着绮罗,裙裾飘飞,像一群彩蝶翩跹于花丛锦簇之间。

  吉时已至。

  但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于高阶之上,正是今日的新郎官——琅琊王萧若风。

  他未着繁复沉重的亲王冕服,反而是换上一身裁剪极尽合宜的赤金龙纹锦袍,墨发以一根简朴却温润的白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庙堂的威严,却多了几分江湖的疏狂与少年的意气风发。

  心中那股郁闷彻底了然,他又成为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萧若风。

  阳光落在萧若风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眉眼依旧带着几分惯有的慵懒笑意,但那双点墨般的眸子里,此刻却映照着漫天光华,亮得惊人。

  他目光扫过台下济济群英,唇角笑意加深,随即朗声一笑,那笑声清越悠长,竟压过了满场的喧哗。

  他并未多言,只将宽大的袖袍猛地一振,手臂高高扬起,动作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洒脱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今日,孤之大喜,承蒙诸位莅临,千金台内,无需拘礼,但求尽欢!”

  “开宴——!”

  一声令下,宛若春雷绽破云层。

  早已候命多时的乐师们奋力击缶鸣钟,编钟浑厚、琴瑟悠扬,恢弘的礼乐顷刻间响彻云霄。

  无数珍馐美馔如流水般由训练有素的仆役呈上,玉盘珍羞,觥筹交错,整个千金台彻底化作一片欢腾的海洋。

  宾客们纷纷举杯,向着高台之上的琅琊王致敬,祝愿之声此起彼伏,真真是“宾客体尽欢,普天同庆”之象。

  就在这盛宴气氛臻至顶点的时刻,千金台入口处的光线微微一暗。

  喧闹声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略略一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的老者,领着一名捧着物事的年轻弟子,缓步而入。

  那老太监步履沉稳,面容刻板得不见一丝波澜,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之间,自有一股久居宫禁、侍奉帝侧的阴柔威势。

  他身后那名年轻弟子低眉顺眼,手中稳稳托着一副覆着明黄绸缎的牌匾。

  老太监行至御阶之下,并未跪拜,只是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老奴奉陛下旨意,特来为王爷贺喜。陛下感念殿下大婚,国之大喜,特赐御笔亲题牌匾一幅,愿王爷与王妃,百年好合,永缔同心。”

  话音落下,他身后那名弟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覆着的绸缎揭开。

  霎时间,一块紫檀木为底、四周镶嵌金边的牌匾显露出来,其上“百年好合”四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锋芒内敛,一望便知是出自太安帝御笔。

  在正午最烈的阳光下,那四个字金光流淌,竟有些刺目。

  满场宾客神色各异,原本热烈的气氛仿佛被投入一块冰,虽未彻底凝固,却明显多了几分微妙与审视。

  太安帝在琅琊王于自己府邸大宴宾客的正午时分,派来身边近侍直接送入王府的贺礼,这其中的意味,耐人寻思。

  萧若风立于高台,脸上那抹慵懒的笑意丝毫未变,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御赐并未带来任何波澜。

  他目光落在牌匾上,欣赏般地点了点头,随即对那老太监洒脱一笑,声音清朗,不见半分阴霾:“有劳公公奔波。父皇厚爱,儿臣感铭于心。来人,将陛下御赐牌匾恭敬请回王府,悬于正堂之上!”

  他吩咐得自然流畅,立刻便有伶俐的王府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那年轻弟子手中接过沉甸甸的牌匾。

  老太监见使命完成,再次躬身:“老奴贺喜殿下,祝愿殿下与王妃百年琴瑟。旨意已达,老奴还需回宫向陛下复命,就此告退。”

  萧若风微微颔首,并未多留:“公公慢走。”

  目送那抹深紫色的身影带着年轻弟子悄然离去,融入殿外炽亮的阳光中,萧若风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端起案上的一盏金樽,面向台下众多神色复杂的宾客,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不羁,眸中却似有深邃的星河流转,将一切情绪尽数敛藏。

  “诸君,何以停杯?”他朗声笑道,声震殿宇,“今日之喜,乃孤之喜,亦是天下之喜!父皇厚赐,更添祥瑞!来,满饮此杯,不醉不归!”

  “饮胜——!”

  短暂的静默后,更热烈的欢呼与祝酒声轰然爆发,瞬间淹没了方才那小小的插曲。

  千金台内,再次被喧嚣鼎沸的人声、乐声所充斥,喜庆的气氛甚至比之前更为浓烈,仿佛那一块御赐牌匾带来的微妙波澜,已然消弭于琅琊王洒脱的笑声与满殿的酒香之中。

  只有那块写着“百年好合”的牌匾,在被送往琅琊王府的路上,于骄阳下闪烁着幽幽的金光,如同一个无声的注脚,为这场极尽荣华的婚礼,添上了一笔唯有局中人方能品味的、复杂而深长的意味。

  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将千金台的琉璃瓦照耀得一片辉煌,也将远处宫城的影子,拉得斜长而沉默。

  ……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室内温暖的光晕与欢声笑语一同流淌出来。

  萧若风主动走下主位,身后跟着一名手捧银质酒壶的侍者。他步履从容,却带着明确的方向,径直走向二楼的几间雅阁。

  按天启城的礼数,国师与长公主殿下所在之处理应先行敬酒,但今日,萧若风只想遵从本心,于他而言,排在第一位的,永远只有这一间。

  他停在门前,略吸一口气,脸上已不自觉地漾开真切的笑意,随即推门而入。

  “百年好合!!”

  屋内众人早已等候多时,见他进来,皆含笑起身,异口同声的祝福真挚而热切,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

  在这片和谐的祝福声中,一道格外清脆娇嫩的嗓音雀跃地响起,压过了所有:“早生贵子!!!”

  又是李寒衣。

  小丫头被百里东君抱在怀里,学着她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吉祥话,喊得格外卖力,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天真烂漫。

  满堂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加欢畅的笑声。

  柳月公子以袖掩唇,肩头微颤;墨尘摇头莞尔,眼中尽是高兴;沈絮更是直接笑倒在姐姐沈窈的肩上;连素来清冷的晏琉璃,唇角也弯起了明显的弧度。

  洛言缕霎时红了脸颊,下意识地想去捂李寒衣的嘴,却被百里东君笑着轻轻拦住。

  少年自己也是耳根通红,却将怀里的小人儿搂得更紧,仿佛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

  萧若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湿润。

  他示意侍者上前,亲自执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盏澄澈的酒液。

  他举杯环视这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声音清朗,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感激:“若风……敬各位!多谢!”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动作爽利,毫不拖泥带水。

  顾剑门见状,唇角微勾,轻轻抬了抬身旁晏琉璃的胳膊,两人率先站起。

  众人亦随之起身,无论男女,皆执起面前酒杯,齐声应和:“敬风华/王爷/表兄!”

  一时间,杯盏轻碰声、笑语声交织一片,气氛热烈而温馨。

  萧若风放下酒杯,看着眼前这群挚友亲朋,心头暖流涌动,竟一时有些哽咽,声音微带轻啜:“谢了……都、都多吃点啊。”

  顾剑门洞察他心绪激荡,笑着朗声回应,打破这瞬间的感伤,“你也多喝点,今日高兴,无妨的,一切有我们!”

  “好!”萧若风重重应道,挥了挥手,示意侍者先行退下。

  他笑容满面,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那几位好友及其眷属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戏谑又真诚的意味扬声道:“晚上!晚上王府里的仪式,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我到场啊!谁也不准跑!”

  在众人的笑应声中,萧若风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温情与喧闹的雅阁,快步走向楼下的一处席位。

  那里坐着的,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他的皇兄景玉王萧若瑾与皇嫂胡错杨。

  萧若瑾早已注意到弟弟的行踪,见他走来,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便未曾褪去。

  他先一步执起玉壶,为胡错杨斟上半杯晶莹剔透的葡萄果汁,动作温柔,声音低沉而关切:“娘子,用这个代酒吧,莫要误了……那件事。”

  胡错杨脸颊飞起两抹红云,自然明白夫君所指何事,她含羞带怯地轻轻接过那杯果汁,声如蚊蚋:“好。”

  萧若风走近,微笑着执礼:“皇兄,皇嫂,今日辛苦二位了,若风敬你们一杯。”

  萧若瑾看着弟弟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气,心中倍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满是骄傲与疼爱:“跟你皇兄还来这套虚礼?还是那句话,我弟弟,天下最好!”

  萧若风主动上前,与兄嫂轻轻碰杯,杯沿刻意低下几分,以示敬意,随后再次一饮而尽。

  他眨了眨眼,看着兄嫂,学着方才李寒衣的语气,带着几分顽皮笑问道:“二位,早生贵子?”

  胡错杨闻言,轻轻睨了这对兄弟一眼,眼波流转间带着嗔怪,却反将一军,轻声打趣起萧若风来:“彼此彼此,若风你也得多努力努力才是。”

  萧若瑾立刻板起脸,假装严肃地接话,眼底却满是笑意:“嗯,你皇嫂说得在理,听到没有!你这成了家,也得抓紧才是正事!”

  萧若风会意一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府中那个清丽身影,耳根不禁悄悄漫上红晕,心中暗忖:‘她……会答应吗?’

  “好啦,”萧若瑾看出弟弟瞬间的走神,出言打断,语气温和,“快去别处敬酒吧,莫要耽误了吉时。” 说着,自然地坐回胡错杨身侧,姿态亲密。

  萧若风点头,再次举杯示意,然后转身踏上楼梯,走向二楼另一间更为雅致安静的雅阁。

  此处端坐的,正是对他多有照拂的长公主殿下与其驸马、当朝首辅沈渊。

  萧若风整了整衣袍,微微躬身作揖,态度恭敬而不失亲近:“姑姑,姑父。若风多年来承蒙姑姑、姑父颇多照顾,心中感激不尽。今日敬二位一杯,聊表谢意。”

  长公主殿下今日亦是盛装,华贵雍容,她眉眼弯弯,看着这位自幼便得她青眼的侄儿,佯嗔道:“跟姑姑还这般客气?快去吧,今日你可是主角,忙着呢!”

   说罢,优雅地轻呡了一口杯中酒,算是应下了这番敬意。

  沈渊亦含笑起身,他身为首辅,气度儒雅沉稳,举杯与萧若风相碰时,杯沿亦微微降低,笑着温言打趣道:“殿下,吉时良辰,莫要辜负了佳人期盼才是。”

  长公主闻言,不禁笑出声来,仪态万千,“阿渊,你就莫要打趣他了,瞧他那耳朵,红得都能滴出血来了。”

  萧若风被说中心事,面上更热,连忙点头称是,再次道谢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默默退了出去。

  接着,他来到国师所在的雅阁。

  国师地位超然,萧若风态度更为庄重几分,微微躬身:“国师今日拨冗前来,若风有劳了。”

  国师仙风道骨,手持拂尘,轻轻啜了一口杯中酒,含笑点头,目光扫过楼下喧闹的景象,语气中带着一丝欣赏:“九殿下,今日这番安排,宾主尽欢,气象万千,倒是颇合自然之道,老道很喜欢。”

  萧若风心下稍安,再敬一杯,便移步至隔壁一间更为僻静的雅阁。此处仅有一白衣书生独坐,自斟自饮,气质清冷。

  萧若风推门而入,脸上露出熟稔的笑意,轻声道:“陈院……”

  徐生闻声抬头,面上无波,只微微颔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举杯示意:“恭喜王爷。”

  萧若风从善如流,亦举杯共饮,放下酒杯后,他环顾这清静雅间,忽而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玩笑意味问道:“需要本王……帮你搭个线吗?”

  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某个方向。

  徐生闻言,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轻轻摇头:“王爷说笑了。”

  萧若风了然一笑,不再多言,拱手告辞。他随后又去了另一间布局几乎一模一样的雅阁,对着里面那位,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结果,得到了几乎一字不差的回复,连那淡漠中带着一丝抗拒的语气都如出一辙:“王爷说笑了。”

  萧若风退出雅阁,轻轻合上门,站在廊下,回想方才那两幕,不禁摇头失笑,心中暗道:‘不愧是命中注定的对手,这般性子,倒真是像极了。’

  廊下烛火摇曳,映着他一身喜服,也映照着这千金台内的人情冷暖、世事因缘。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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