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153 别让她活
秋分已过，昼长夜短。天黑宵禁之后在大街上游荡又去了一趟糖仓的薇丽娅在后半夜出现在了矿场的岗哨视野里。
还拽着一个留着金色及踝长发的红眼睛女孩子。
希莉安娜。
手腕很疼，希莉安娜脚上的牛皮底高跟鞋根本不适合踩在这样不平坦的土路上。尽管是被冲回皇宫的皇帝从床上拖出来的，她还是穿了一身整齐的绿色蓬裙。
那是一条背带裙，内搭是件奶黄色带蕾丝的衬衣，简约但昂贵。希莉安娜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大半夜要带她出门，换完了衣服上了马车看着薇丽娅那阴冷得可怕的表情也没敢开口。等下了车，她才发现早已出了城，来到了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地方。
石头和灰色的……也是石头？希莉安娜看不明白眼前高耸的围墙是怎么搭建起来的，不过显然她也不会去注意这一点。仅仅是扫视了一眼过后，她就打算上前去命令人开门。
“站住！”
岗哨抽出了刀，刀刃在夜幕下划出一道寒光而后直指希莉安娜的鼻尖。那刀刃似乎带着森森寒意——不，不是刀刃，而是那名岗哨的目光。那是希莉安娜从未见过的眼神，在身高带来的居高临下之中，那双被照在阴影里的眼睛像是在看血仇死敌一样狠狠盯着她。那是杀过人的人才会有的眼睛，即使希莉安娜声称自己要成为真正的战争英娥，即使她自小学习剑术，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希莉安娜忘记了自己和对方的身份。她只知道对方真的会一刀戳进她的心脏，然后拔出刀砍下她的头。
希莉安娜浑身一颤，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她抬着头仰望着那个岗哨，表情恐惧眼神空洞而不解。为、为什么……为什么素昧谋面的一个平民会这样敌视她？因为她夺走了星缇纱身为第一个在神谕限定的时间出生的皇族子嗣的身份吗？因为星缇纱有恩于他们？
另一个岗哨的哨声早已划破夜幕，远处传来了跑步集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嘈杂的喊话声。希莉安娜听不清楚，她只知道此刻自己不能激怒眼前这个人，即使对方用看传言中那些被当街杀死的闝客和鸨母一样的眼神盯着她。她的脑子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恐惧卡死，外界的声音被恐慌的思维推远。她红色的双眼已经蓄满了泪水，她颤抖着倔强地仰起头直视着那个岗哨，她的眼神里写满了不解与哀求——在这一刻这一切并非全然的伪装，源自本能的恐惧在电光石火之间成为了最好的催化剂。
于是在星缇纱踩在康斯特的滑板上姗姗来迟并叫住了用刀指着希莉安娜的岗哨那一刻，在岗哨收刀的瞬间，上半身紧绷如弓的希莉安娜方才仿佛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浑身一软双手撑地，而后在星缇纱的搀扶中撑着瘫软的身体缓慢的站起身来。
啪！
在希莉安娜站稳的瞬间，一记耳光落在了星缇纱身上。康斯特看得目瞪口呆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星缇纱几乎被打得站不稳，多亏那个刚刚才匆忙赶到的金发蓝眼男人赶紧扶住了她。
“没事，尤金先生，您往后退。”
星缇纱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不知道薇丽娅来发的什么疯，但是无论如何，尤金不能受伤。
尤金先生决不能出任何意外。
所幸薇丽娅也不打算继续在其他人面前殴打星缇纱，她一把将星缇纱从尤金怀里扯出来，另一只手拽过希莉安娜：“无论你之前对你姐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朕现在暂时都不追究。现在朕把希莉安娜暂时交给你，你要把你会的东西事无巨细全部教给她。之后朕处理完事情就会派人来接她，你最好不要趁着这个时候搞什么幺蛾子。”
处理事情？
处理什么事情？
星缇纱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需要薇丽娅大半夜跑到这里扔个大活人给她，如果真是有危险以至于不放心让希莉安娜待在自己身边，那薇丽娅先送来的也不该只有希莉安娜一个人。雪蜜儿没来，那就可以确定薇丽娅这疯子不是想要整出些类似于浑身绑上炸药包跟贵族爆了之类不可控的烂活。
……是关于瓦莱亚伯爵一家的事情？
他们家死得就剩这么几条牌了，值得薇丽娅这等大费周章？
就算加上希莉安娜和娅莎娜也就还有四个活口。
众人哗然之间，星缇纱意识到薇丽娅大概只是忽然想要料理了前伯爵。至于是谁让她发那么大一通火以至于她现在就要把这个新得的玩具彻底撕烂？星缇纱不知道。
但除开这个理由，星缇纱想不到别的可能性了。
而她也确实猜对了。
在她看着瑟瑟发抖的希莉安娜，意识到还得自己开口之后，得到了薇丽娅几乎确认她猜想的答复：想也别想要回你星缇纱的任何一个侍女，一旦这件不适宜让希莉安娜目睹的事情结束，她立刻就会被接回皇宫，你星缇纱也别想在这些人面前用“希莉安娜需要仆人服侍而你不需要”来衬托出你的什么亲民形象。
哈哈。
她还当什么事呢。
吓她一跳。
说完之后薇丽娅转身就要走，星缇纱也没拦着。可薇丽娅没走两步又忽然折返回来：“我可听说你这里藏了个——温西卡的子嗣？”
忽然弯腰凑近的薇丽娅打了围观的温斯基一个措手不及，前者两手扒开挡在后者前面随时准备为保护星缇纱抽刀的武装部成年人，刷一下弯下腰凑近温斯基，二者的鼻梁险些撞上。刹那间温斯基的心脏像是提到了嗓子眼，那张在他眼前忽然放大的脸差点没给他吓得一屁股坐地上。
对于一个小孩而言，这种场景跟噩梦唯一的区别就是少了一句“抓到你了”。
“还真是啊？星缇纱，你胆子可真不小啊。”
“臣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陛下，他只是臣的学生而已。”星缇纱不知道薇丽娅想干什么，尽管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后人，但是她也只能这样回应，“安霁利纳家族并没有上报关于温西卡子嗣失踪的消息。”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她们俩交谈的时候，希莉安娜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低下头浑身发颤。直到薇丽娅提及娅莎娜，说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把那个受害者带回去让她亲眼看着该死的人是怎么死的，希莉安娜方才缓过劲来。
薇丽娅不想问亚莎娜的意见，星缇纱抬起手一把拦住了前者从糖仓带来的人。可她没想到亚莎娜早被这么大的动静吵醒了，拨开人群推开星缇纱的手臂：“我要去，我要去看他怎么死的，校长，别拦着我，我要去的。我要替我妈看——谢谢陛下了。”
薇丽娅金色的眼睛在摇晃的火光里闪了闪，她伸出手，一把捏住了亚莎娜的脸。刚想弯下腰，却被星缇纱扑过来一把扯开了手。
薇丽娅反手对着星缇纱又是一巴掌，这一会围观的人已经很多了，顿时众人哗然围上去，虽然不敢直接拦着薇丽娅，但对星缇纱的嘘寒问暖让前者本就晦暗不明的眼神显得更加难以分辨。
“亚莎娜！别……”
“我要去的！您不该拦着我，我差点死掉，我妈死之前疯了，校长！您要我忍气吞声吗？我如果不能亲手杀了他，也得看着他怎么死！要不然等我死了，我没脸见我妈！”
就这样，亚莎娜跟着薇丽娅，乘坐着糖仓的人赶的车回了皇宫。围墙顶上昏暗的马灯光芒里，后者始终没有看清——或者说根本没空去看低着头的希莉安娜的脸。
车轮声碌碌远去，星缇纱看着终于松了口气似的希莉安娜，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没……没有……”
人群还未散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方才星缇纱的开口汇聚过来。希莉安娜健壮的身形再次颤抖起来，她的目光闪躲着，像是仍然惊惧于周围的什么东西。
大晚上这个样子，莫名让围观的康斯特有些毛毛的。但在马灯和火把摇动的光芒以及众人的包围之中，他的这种感受也仅仅是持续了几秒。
“行了行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希莉安娜你跟我来吧。”
“散了散了！”
“回去吧大家。”
“星、星缇纱殿下，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替代你！“就在众人要离开之际，希莉安娜忽然大喊着抓住了星缇纱的手，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她一手覆着自己的心口一手死死攥着星缇纱的手，脸上那急于为自己辩驳的神情让星缇纱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知道啊，那些都是贵族们瞎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星缇纱奇怪于希莉安娜仍然如此在意这回事，诚然上一次她跑回皇宫后对着薇丽娅一通大喊后，薇丽娅的回答确实有点模棱两可，但她不觉得薇丽娅真的想要与劳罗拉对抗。要知道，尽管薇丽娅是文官贵族一派为了占住皇位避免教廷祭司登位扶上去的傀儡，可究其根本不还是因为薇丽娅身上有劳罗拉的血统、能带来劳罗拉的支持——至少是默许吗？正是因为劳罗拉的压力，三方才达成了诡异的平衡，也正因如此上去的只能是薇丽娅不可能是诸如当年被赶出皇宫的克莱尔之流。如今星缇纱已经向薇丽娅宣告了劳罗拉的认可，只要薇丽娅还不想从皇帝变成先帝，就不可能做出那么荒诞的事情。
对劳罗拉来说，坚定与劳工和前奴隶同吃同住同劳动且获得了神明眷顾的星缇纱，比向贵族派低头的薇丽娅更重要。
“我、我……”
然而希莉安娜的声音还在随着她的气息颤抖，她低下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从下巴尖滑落。
星缇纱并不知道希莉安娜在害怕什么，她只以为是自己没看到的时候薇丽娅那个疯子又做了什么吓人的事情。毕竟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想到，就在刚刚，希莉安娜差点在她面前丢了性命。
如果、如果被看到，如果被娅莎娜·瓦莱亚认出来的话——
希莉安娜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把星缇纱攥疼了，不过后者也没有像当初的她一样尖叫出声。希莉安娜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在那一刻，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要活着回来，拜托了，不要让娅莎娜·瓦莱亚活着回来！
千万千万不要让她再活着出现在她的面前！神啊，帮帮她吧，帮帮她吧！不要让母亲对她失望，不要让她被揭穿……
即便是在目睹皇帝活活扯掉胞姐的舌头时希莉安娜也没有感到这样恐惧，这样的，让她如坠冰窟的，在一瞬间仿佛已经掉进万丈深渊之中连自己念头恶毒与否也顾不得了的恐惧。而此刻，尽管危机暂时解除，可娅莎娜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仍然高悬于希莉安娜头顶。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与身在矿场的人再有交集的希莉安娜，在这一刻几乎要脱口而出自己的祷告：神啊，千万不要——
千万不要让娅莎娜再见到她……
拜托，不要……
希莉安娜颤抖着流着泪，膝盖一软，再一次跪倒在了地上。
她的祈祷起了作用，次日，皇宫传来娅莎娜再次遇袭的消息，当星缇纱带人赶到时，前者已经不治身亡。
但这一次作案的不是已经没了舌头的娅瑟琳，而是被薇丽娅亲自拖走时狠狠盯着一旁想要帮忙却被拦住的娅莎娜的前瓦莱亚伯爵。据闻，当时前伯爵无杖施法，由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在水刀被甩出的瞬间眼耳口鼻就齐刷刷流出鲜血。那道水刀速度极快，瞄准了娅莎娜的脖颈，后者来不及躲闪，直接被割断了大半个脖子。
断开的脊椎跟肌肉组织一同被鲜血浸润，血泊在几秒内就再看不出被水稀释的痕迹。
